Sunday, December 2, 2012

雪夜《庄子》 ZT



By 再见驴十八

指尖在一道一道的书脊上滑过,最后只抽出了一本。挤进了行李,跟着飘洋过海。

《庄子》,这行囊里唯一的干粮,本指望任何时候都能读。喜时读,目将荧之;怒时读,色将平之;哀时读,容将形之;乐时读,心且成之。我将读之以伴茶,我将读之来佐酒。

年复一年,我也喝茶。春茶常秋至,啜来少了那暖阳下的青翠,多了枯叶里的萧霜。不只一重,好似十几年的落叶层层相叠,那是我离乡的年份么?虽有内篇外篇,如何夹得下这许多年的霜叶?

日复一日,我也喝酒,陈酒装新瓶,饮来少了老窖的醇香,多了海水的苦咸。不只一道,仿佛横穿大洋的白浪波波汹涌,那是我飞越的里程么?纵使拆尽书页,如何滤得完这太平洋的海盐?夹不下,滤不尽。它依然在那里,有时上书架,有时进行李。却无从被打开。

下雪了。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这北美山地之雪,不似江南的,晶莹温润之下藏红掩绿。不似漠北的,天惨风逆之中夹沙裹灰。风虽大,却不横。天虽灰,却不暗。雪虽密,却透光。你方佛可以看穿出去很远,只是外面所见,还是纷扬的雪花。

雪前万窍怒呺的狂风过去了,初时那骤雨般扫击屋顶的雪粒过去了。只剩那漫天的细雪,不徐不疾地洒落堆积。充满天地,苞裹六极。物无是非,人无自彼。大地上仿佛不曾有过岩石落叶,茫茫外何在乎高山大海。天和地,昼和夜,阴和阳都模糊了。谁还记得那霜叶的萧瑟和海水的苦咸?

仲尼有云:事亲事君之大戒,不择地而安之;不择事而安之。我辈孤身飘海,无亲无君无大戒。然则悠悠万事,若小若大,数数然也。犹有所待者也?无所待者也?乘心如意者几许?不尽人意者几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者,又几何?

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浩然。远山既隐,近树失形。眼前窗,四周墙,也欲消欲化,时有时无。外面依然光亮,心知夜已降临。坐看雪花盘旋,直觉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为何又惴惴缦缦?果有虑邪?其未尝有虑邪?

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邪? 虽然,《庄子》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 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我是那只斥鴳,十步一啄,百步一饮。巢不过一枝,饮不过满腹。间或又有鲲鹏从头顶飞过。于九万里之上,仍激荡起地上的草芥和尘埃。对此我毫无兴趣,亦无所惊惧 。徜徉于蓬蒿之间,懒得抬头一看。可当垂天之云的影子落在地上,为什么我会盯着一整天,窅然若丧,而忘了饮啄?

我是那颗樗树,卓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中不再显大本拥肿,无何有之处任卷曲舒展。大蔽数千牛,仍不足以歇鲲鹏。十仞而后有枝,又非鹪鹩狸狌所及。今夕何夕?不见迁人逸士逍遥乎寝卧其下,未闻骚客商女游吟浅唱于其侧。已然絜之百围,其高临山。仍执迷继续生长?为的是一亲肌肤若冰雪,还是要望穿藐姑射之山?

我是那头斄牛,漫游在圹埌之野。不能执一事。只会龁草饮水。千万年,未曾见到同类。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但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其他还能做什么,只是只有无谓地啃着枯草。间或,我会侧一会儿头,眼底里映出远山之外时有升腾的稀薄红尘,耳管中飘进断续的隐约笙歌。却无从明了,那些,与我过去、现在、未来,可有交集?

我是那条泉鱼。搁浅半湿的泥地上。洪水过来又退,昔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的同伴,全都归游于江湖。但我已经懒得再拍动一下尾鳍。死生,命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泛若不系之舟。终有一日,厌倦于夜旦之常,无助于神鬼神帝。不若相忘。我唯一还有在做的,就是在干涸于尘土之前,数那吐出的泡泡。相望?相忘!

无望无妄,自然已然。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

少年时的梦,有极香艳的,有极惊怖的。醒来无不如释重负。及长及壮,所作之梦,有极黄粱的,有极吊詭的。醒来莫不怅然若丧。再长,梦日益稀矣。庄子有云,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我很接近真人了吗?但显然我从来没有做到后一半。是个人无梦年月的到来,还是天下无梦时代的降临?

无梦,荅焉似丧其耦乎?此生穷困,能无梦富贵?此生卑微,能无梦高尚?此生懦弱,能无梦雄壮?此生无聊,能无梦辉煌?无梦的人生,世界缺少了一半,往往少了更好的一半。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无梦,则连觉悟的机会都阙如了?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安知吾所谓无梦,亦梦也?觉而后知其梦也,安知其非千年一梦,之尚未觉也?

老洫之人,合该无梦。回想极少的近梦,依稀梦见旧友,蘧蘧然少年时模样。醒来回味良久,未及知其解者,噩耗传来。故人已杳然西去。如此之梦!是愿意有梦?还是愿意有醒?可一恶可再?人生过半,忍看朋辈成新鬼,是旦暮遇之也。将终伴此残生,己成鬼而后已。怵然为戒,不若无梦!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其哀周公欤?自叹者也!

Farewell,栩栩然之胡蝶。

喜怒悲乐,其有所待者?

先天下之忧而忧,此一之忧恶同彼一之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人之乐当非彼人之乐也。

生死固值得忧愁,病老也勾起心伤。为何又如痴如醉于三尺羊肠弦,如慕如诉于半截紫竹管。痴者醉者其谁邪?羊肠弦?紫竹管?唯予与汝知而未尝痴、未尝醉,未曾诉又未曾慕。锦瑟果无端乎?羌笛岂有心哉!

可不哀邪!酋首死而万众呺号。其所呺为尸位者也?抑或万众各有所可以呺者?非一呺,实呺万不同也。虽人哭亦哭,特以己哭哭己也,非以人哭哭人也。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

不亦乐乎!没足灭跗,曳尾涂中。庄子乐之?抑或神龟欣然自喜?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此以人乐乐己也,非以己乐乐人也。安时处顺其苦乐自知。

怒者其谁邪?咸其自取。只需别人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快乐着自己的快乐;只要外物假我一个借口,我就悲伤着自己的悲伤。

庄子安知鱼之乐。出游从容,特庄子之志也。非鱼之乐,人在濠上羡鱼而已。

金圣叹列《庄子》为古今第一才子书。才子,的确是我们这个文化中最好玩的东西之一。才子其实和学问无关,识字就成。古今才子一个个看下来,要么是怪话连篇,要么就是调戏妇女。都是所谓男人不坏中的坏男人。当然如果有幸能被妇女调戏,像司马相如等,也勉强算数。董永要是识字一定也是个才子,可惜了。庄子是第一才子书的作者,当仁不让是怪话大师。如果要数数庄子的哪一句话最让人蛋疼,我选这一句: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这句话有道理吗?啊呸!问了个错误的问题。对庄子,所有的问题都该这样问:到底是庄子说的,还是蝴蝶在说?蝴蝶说话能靠谱吗?好在2012 年很快见底了。我们就会知道,玛雅人有多靠谱,庄子就有多靠谱。你自己决定是不是继续准备考试,完成毕业论文等等。

但是,无论古人说了点什么,只要流传下来,总让中国人无穷纠结。尤其是这种神叨叨的话,殆已?我仿佛见到庄周转过身去,露出一脸坏笑。也许他当初根本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全人类都成了知识分子。原本只想坑一小撮人,结果把地球人都陷坑里了。我们今天大部分人,要靠知识安身立命,功名利禄在其中,玉颜黄金在其中,光宗耀祖在其中,可不能这么开玩笑。

可庄子这话,又隐隐给了我们一种希冀,暗暗传递一种慰籍,或一种借口。活在世上,总有那么几天,老师厌教,学生厌学;总有那么几天,老板看不下员工的懒惰,员工看不上老板的脸色;总有那么几天,父母不忍心见子女的懈怠,子女不耐烦听父母的唠叨。这个时候,庄子的话自然涌上心头。他还要再来一句: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更让人蛋疼。又不许迷茫,又不让学习。庄周,你到底想让我们干什么?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你这简直是在搓揉人心!

当然,这世上也真有明白人,不像我这么容易被糊弄的。他们快刀斩乱麻就把这“殆已”给解决了。其术有三:

“吾生也有涯”吗?我白日登仙,或灵魂不死;或天堂永生,或转世轮回,这下吾生也无涯了。

“而知也无涯”吗?我就说所有的真理都在一本书(经)里了。只要通读一本就够了。知也有涯了吧?再辩,我半本就治个天下给你看。

最牛的是,知识都是我这二斤半的脑子幻化出的;宇宙尽在我半斤重的心中装。我让你们都有涯,加一起超不过两千克。。。

我想这回轮到庄子“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了。这帮得道真人们肯定不再蛋疼了。佩服佩服。一来佩服他们没有蛋疼,二来佩服他们无蛋可疼。他们显然达到了第三才子司马迁都未能达到的境界。至于庄子,只能逸而走,乘大瓠而浮于江湖去了。

至于有好还是无好,疼好还是不疼好。别问我,我正“芒”着呢。烦什么烦!就算有点疼,却能提醒你还在,放心。彼仁人何其多忧也?

且看我,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驴。

一以己为鸵鸟,一以己为神。

一以己为。。。。。。

2 comments:

  1. 作者很有才情,但写着写着,就把门关上,自娱自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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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作者的确很有才情,也很有性格,很喜欢这篇文章的意境。

      第一部分写旅者的思乡让我很有共鸣;之后写出了我辈孤身飘海者的无奈;再后来作者以看似超然的笔触写出了矛盾的、并不超然的心境。

      文中的很多句子都很喜欢,很有些耐人寻味,摘录几段,放在下面。读博文,喜欢地就是这种感觉。

      “庄子》,这行囊里唯一的干粮,本指望任何时候都能读。喜时读,目将荧之;怒时读,色将平之;哀时读,容将形之;乐时读,心且成之。我将读之以伴茶,我将读之来佐酒。”


      “只剩那漫天的细雪,不徐不疾地洒落堆积。充满天地,苞裹六极。物无是非,人无自彼。大地上仿佛不曾有过岩石落叶,茫茫外何在乎高山大海。天和地,昼和夜,阴和阳都模糊了。谁还记得那霜叶的萧瑟和海水的苦咸?”

      “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浩然。远山既隐,近树失形。眼前窗,四周墙,也欲消欲化,时有时无。外面依然光亮,心知夜已降临。坐看雪花盘旋,直觉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可当垂天之云的影子落在地上,为什么我会盯着一整天,窅然若丧,而忘了饮啄?”

      “无梦的人生,世界缺少了一半,往往少了更好的一半。”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安知吾所谓无梦,亦梦也?觉而后知其梦也,安知其非千年一梦,之尚未觉也?”

      刚刚看到他又写了第五段,也加上了。本来还以为farewell 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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