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pril 17, 2024

岛屿 —— 黄槿树下的时光

  

      


环岛第一天晚上开夜路到达温泉胜地北投,投宿的旅馆房间带有温泉浴池,泡一下温泉,解了这一日的舟车劳顿。头一天走了北部海岸线,等于转了一圈几乎回到原地。

     第二天重新出发去日月潭。以我们一向的作风,尽量避免高速,选择地区公路,于是从淡水过红色官渡大桥奔八里,走61号沿海岸线开。Google导航在台湾基本没有语音提示,需要两个人六只眼同时关注路线。计划的第一站是观音草漯沙丘地质公园,我对景点的选择常常不是根据其他游客的打卡经验,而是摊开地图找,其结果偶尔会走两个极端,鲜有人至的秘境,或什么都不是。地图上说观音草漯沙丘公园是八公里的海岸沙丘地貌,引起我的兴趣。停车场看起来有些破败,只有我们一辆车,附近有几个工人在干活。下车收拾背包,擦防晒霜,一通忙碌,我注意到那几个工人几乎停了手里的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看得我有些发毛。步道入口的芒草比一人都高,我怵了。与先生交换眼色,他也有同感。撤吧,我们马上开车离开。虽说我性格中有狂野冒险的一面,但旅行中放弃或改变计划也是常事,总归要安全第一。放弃草漯沙丘后,来在不远的南港赏鸟区稍事停留,那里鸟声此起彼伏,也有观鸟设施,但没见游客,也没见鸟儿。

     去鹿港老街的路上,我们一直在听罗大佑的歌曲。罗大佑是我喜欢的为数不多的港台歌星之一,有思想,更有摇滚范儿,词曲唱作俱佳。罗大佑的《童年》伴我们走过大学时代,刷新了曾被革命歌曲占据的童年,唱出了童年本该有的滋味。这迟来的童谣让十七八岁的青年唱得投入,唱得欣喜。八十年代充满理想主义激情,《明天会更好》是时代之声,成为青年的信念,如今这些人已步入老年,还有多少人能不改初衷?再就是在《中英联合公报》背景下诞生的对香港饱蘸深情又无限惆怅的《东方之珠》,“东方之珠,整夜未眠,守着沧海桑田变幻的诺言”。作为经历过这段历史的过来人,站在2024年的时间点,回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体会深含意味的歌词与婉转曲调,必定会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罗大佑的成名作《鹿港小镇》唱出汇入都市发展洪流的乡愁,也揭示了都市文明与乡土台湾的碰撞。乡土与都市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让人总是在奋斗中怀恋着,又在纠结中继续前行。我猜罗大佑的《鹿港小镇》更加速了“挖走了家乡的红砖砌上了水泥墙”的进程吧。歌声中我们来到十分商业化的鹿港老街,并不想去打卡歌中的妈祖庙和卖香火的杂货铺,只是在街上走走,看看,寻找造作中藏着的本真。一家鞋店的楹联就很有意趣:砥行蹈渠中兴日,阅书闻香自在春。横批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也遇到当地的名小吃鱿鱼肉焿和面糊,尽管卫生堪忧,还是硬着头皮去尝试,味道寡淡,算是果腹了。老街上有一家草编竹器店是我喜欢的,里面的竹筐草袋个个招人爱,让我放下这个拿起那个。2019年去成都,到处打听,就想找一家这样的店逛逛,竟不得,这次居然在鹿港得偿所愿。店主告诉我编草袋的材料是蔺草,也就是北方人常说的灯芯草。蔺草席、蔺草帽都是上好的草编,日本人的榻榻米也是用蔺草编织。我心满意足的挽回一只蔺草袋。

        台湾之行发现许多主题公园样的人造景观,有些确实有巧思,更多的是为迎合游客打卡制造了许多噱头。鹿港是众多被打造的台湾小镇缩影。

        旅行中每个人都会不时举起相机,产生海量照片。照片有两类,一为记录,二为表达。记录以真实为要,表达则要有思考。图片处理也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这里记录一个修图小插曲。旅途中有一天我发了一张照片给朋友, 抱怨多了电线杆和汽车。不一会,朋友给了我一个惊喜,她发回来一张修图照片,图中电线杆和汽车都不见了,标准的“山寺桃花始盛开”。“你也太棒了!”我由衷赞叹。虽说我是不修图的,但这样处理过的照片,意境被完美呈现,我也能接受。几天后我又发给她一张渔村壁画的照片,壁画题名是:那年,我们在黄槿树下的时光。文字有怀旧情调,挺小资,如果画面再唯美,也就仅止于文青式的表达了,可偏偏不是这样。画面上原本是几个简单清新的意象:开满花朵的黄槿树,漂着落花的弯弯小河,穿白衫的男人坐在河边举着棒槌洗衣,穿红袄蓝裙的女人背对画面,弯腰干活。壁画前停着一辆轻骑,遮挡了部分画面;年久,风吹雨打,画面局部发霉变黑;旁边码放的一些木料竹竿入侵画面;画面中还拦腰系着一条晾衣绳,绳上吊着几个衣架。很快,朋友把她认为多余的东西都修掉,发还我,于是我们开始了照片修图的讨论。我认为这个画面不适合修图,因为生活的入侵者已经成了壁画的有机部分,为画面增添了烟火气。辛苦杂乱是生活的底色,能于其中点缀诗意,坚持诗意,才是值得称道和钦佩的,这样的照片才有意涵,更有力量。朋友同意了我的观点,她甚至引申到生活,她说居家也是一样,别把家做成样板间,才有生活气息。我也赞同。往往,太过文艺的表达,会少温暖,少人情味,少深意。

        到达台中已是下午,那里有国立台湾美术馆,东海大学。如果能在台中住上一晚,第二天一早参观美术馆该多好。但3月18号有一场在高雄的话剧,这两天只能尽量赶路,放弃了以台湾现当代艺术为主的国美的确有些遗憾。在台中停留的时间不长,慕名在国立台湾美术馆的雕塑园徘徊了两个多小时。雕塑大多是现当代风格,另外还有五十个台湾各界精英题写抄录的诗碑,不求甚解地读了一遍,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台湾的人文素养。

        离开台中是下午五点多钟,已是夕阳西下的光景,过乌溪,走6号,奔日月潭。今天从北投到南投,又是夜路,山道弯弯,考验开车人。这趟夜路比头天晚上去北投还要难走,虽说有惊无险,由此还是长了记性,不在台湾山道开夜车了。

     入夜,到达日月潭的伊达邵。这里原是邵族聚居地,现为邵族、泰雅族、汉族共聚地。这个地区以前叫德化社,以原住民语言发音改为伊达邵,谐称“一大勺”。沿途感到近年台湾很多地方改名。于是网上求证,维基百科给出以下说法:台湾原住民族恢复传统地名是指由于台湾经过近四百年来不同政权的治理及汉族文化思潮的影响,造成许多原本台湾原住民地名被改为与统治者有关的名称。中华民国中枢迁台后,蒋中正试图以中华文化同化台湾原住民,以汉人名人、三民主义、四维八德等相关地名取代原本原住民语言汉译地名。解严后,一些地区恢复原本名称,还有一些地方正在讨论之中。

        一路上总有台湾人和我们聊到蒋介石来台后不让学校教授原住民语言文化的事。所谓统治一个地方,先要改变他们的语言文化习俗,这是统治者的惯用伎俩。著名法国小说家的《最后一堂课》,生动地刻画了法国人被强迫改学德语之际的复杂心情。父母在抗战时期的都市都接受过日语教学,时隔多年,当他们回忆时,都说忘不了初学日语的屈辱感。过去蒋介石国民党搞文化沙文主义,现在民进党又反其道搞去中国化,提倡台语,强调原住民文化。到台北第一天晚上我们在国家音乐厅听了一场《聆听台湾》音乐会,演奏是台湾一个女子室内乐团,特邀了台湾本土及日本的一些歌唱演员,主持与歌唱基本是以台语呈现,让我们吃惊不小。自以为在台湾语言不会成为障碍,也诚心诚意想要聆听台湾,但交流是双向的,人家不想让你听懂,有什么法子。好在音乐不受制于语言,音乐会上听到许多熟悉的台湾曲目,李临秋作词的《望春风》,《补破网》,邓雨贤作曲的《雨夜花》、《月夜愁》,脍炙人口的《掌声响起》……

投宿在日月潭伊达邵老街上一个渔村风格的旅馆,老板介绍了附近的渔村饭店,在店里吃到日月潭清蒸总统鱼。总统鱼其实是曲腰鱼,多刺,肉质细嫩,据说因蒋介石爱吃这种鱼而得名。我俩一向自诩清蒸鱼杀手,一大条总统鱼被我们消灭得一干二净,还有些意犹未尽。晚餐的配菜是甘蔗荀,也就是甘蔗嫰芽,口感爽脆,台湾野蔬清淡可口,台湾稻米软糯中有嚼劲,与日本稻米的口感相近,我们都特别喜欢

        渔村旅馆不是网红意义上诗意的农家乐,侉而俗的装潢布置,进到房间,怎么看怎么像中国七八十年代普通人家的风格,选择这家店也是因为我的怀旧情结。床单让我想起当年在印染厂流水线上常看的“四菜一汤”,那是畅销东北和西北地区的大花床单,所谓的“四菜一汤”是当年调侃中间和四角各有一簇大花的设计。记得那时新分到厂里的大学生总是抱怨为什么要设计这种艳俗的床单,就不能搞点淡雅的小花图案吗?老厂长数落道:你们这些大学生,不懂百姓审美啊。东北和西北气候地理环境恶劣,一年里能有几天看得见花。日子过得辛苦单调,所以需要这些花团锦簇,需要热烈。这之前我从来没有以这个角度想问题,老厂长的话某种程度上为我打开了一扇窗,年轻人从此开始食人间烟火,慢慢地从心里与工人建立感情。

        旅馆的女老板是个善谈的人,台湾新冠解禁刚几个月,游客稀少,当晚旅馆只我们一家客人,在前台与她聊天至午夜。她人很瘦小精明,阅历丰富。自己独立开着一个不小的旅馆,丈夫经营另一种生意。她曾经参团到中国各地旅游,感受祖国广袤丰饶,比我在国内到过的地方都多,很享受了几年。据她说两岸交流畅通时她在厦门有银行账户,陆客来住店都可以人民币结算,后来两岸政策收紧,大陆一方的银行账户不易兑换提现,让她感到了风险,加之台湾一方陆客锐减,于是她便关了大陆银行账户,一心一意做非陆客生意,也不再去大陆旅游了。旅途中与不少台湾人谈天说地,她这种情况不在少数。个别人说起大陆气哼哼的,但绝大多数人都比较平和,也许是顾及到我们的大陆背景吧。我们常常被问及从哪里来,如果回答是加拿大,总要被追加一个问题:之前呢?鉴于我们的北方口音,后来我们干脆直接说是天津人。回来后常被朋友问:有没有受到歧视?我们的确没有,而且是一次都没有。虽说台湾人爱刨根问底,但都有不错的教养。

       在这个渔村旅馆,我睡了整个旅途中最踏实的一个好觉。













2024.4.17


(待续)



2 comments:

  1. 叶子提到罗大佑的《童年》,也是我最喜欢的歌之一。《童年》传到大陆时,我已经大学毕业了。记得第一次听是在北展剧场,成方圆的演唱,挺大的舞台,一个小姑娘,一把木吉他。我那时都二十多了,仍被那歌词打动。

    ReplyDelete
    Replies
    1. 以咱们的经历,当时很容易被台湾歌曲的清新明快打动,现在的新歌好听的越来越少了。

      Dele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