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 —— 札札弄机杼

    

     

        台湾岛状似番薯，南北狭长，相距近四百公里，跨越北纬21度到26度。三月的台湾，南北温差很大，南部恒春垦丁已是盛夏，北部尚在初春。3月27日，环岛接近尾声，我们从花莲去宜兰，阴雨天气，我居然又穿上了小棉袄。
        参观国立传统艺术中心（简称传艺中心）是当日的重头戏。传艺中心包括戏剧馆、曲艺馆、传统工艺传习所，以拆卸重组的方式保存的广孝堂和黄举人宅两个历史建物，新建的文昌祠、戏台等传统建筑，还有一些传统工艺坊。在戏剧馆看了汉阳北管剧团的北管西皮《渡妻》。北管戏在台湾原称“乱弹”，是相对“南管戏”而言。台湾的“乱弹”主要分为“福路”与“西皮”两大系统，其承袭的是河南梆子加上湖南的西皮二黄，再从福建西部传入台湾。台湾俗语：“吃肉吃三层，看戏看乱弹。”可见乱弹在台湾民间的社会地位。折子戏《渡妻》中有小生、青衣、丑角和花旦，乐队的家么事儿与京戏差不多，但唱腔曲调有些不同，怪不得有人谑称北管的新路戏曲是“京剧在乡下的表哥”。台湾戏剧除北管和南管，还有在台湾发展起来的歌仔戏，这次只在话剧中看到歌仔戏片段，蛮诙谐幽默，但没能看到整出歌仔戏。
        传艺中心的黄举人宅是南方风格的三合院，红砖红瓦，门楣窗楣上方都是白描画，很能体现文人雅趣。楹联颇多：世事如棋让一招不为亏我，心田似海纳百川方见容人；安居以古人为则式，言行是君子之枢机……慢读细品，都蛮有韵味。黄举人叫黄缵绪，是宜兰的第一个举人，出在光绪年间，他的故居有一百多年历史，翻旧如新。
        传艺中心有一些传统工艺美术展示馆和特色商店，贩售地方名特产、工艺品，也有一些参与互动的项目。台湾墨玉的质地很像甘肃的夜光杯，暗绿底色，黑色斑点；在皮饰店里我们学着往皮条上敲字；染布工作坊里盘桓的时间最长，围着染缸转，看蜡染扎染，无论在哪儿，见着染布的就迈不开步，总想研究研究，科班训练使然……
        黄兰叶缂丝工艺馆里看到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在埋头织布，画面美好。上前攀谈，小伙子给我们讲了缂丝的工艺。缂丝是中国传统丝织品，其特色是纬线不横贯全幅，仅在需要处与经线交织，称为“通经断纬”法。其属平纹织物，成品正反两面如一，在不同色彩的轮廓之间并不相连，凭空背光观察可见点点孔隙，有如以刀镂刻而成。缂丝始于先唐盛于宋明，可模仿书法画作，风格细腻柔美，具有很高的观赏性。丝绸织造中除缂丝外还有提花和云锦。缂丝变纬，而提花变经，云锦则是变经纬，所以至今仍然只能用老式织布机手工织造云锦。“缂丝织造技艺”以“中国蚕桑丝织技艺”的一部分，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工艺馆有织布体验，我想尝试一下，于是挑选了深浅两种蓝色和白色，小伙子帮我混线，手动加捻儿。然后他在织机上为我做了示范，我开始尝试。左右脚各踩一缯，左手投梭，抬右脚，踩左脚，右手接梭，拉到一定角度，双脚踩，轻拉机杼两次，然后抬左脚右手投梭，踩右脚……这样周而复始，长长的线变成了平平的织物。一边织布，一边与小伙子聊天：在学校里开始学织布吗？是拜师学艺。学了多少年了？从小就学。怎么会从小就学？难到不上学，从小当学徒吗？黄兰叶是我母亲，所以从小就与织布打交道。敢情。缂丝馆有对黄兰叶的介绍，2015年她被台湾文化部认定为缂丝工艺保存者，为传统工艺的传承做了贡献。现在很高兴看到她的儿子继承了母亲的志业，这个时代能选择静心做工艺，花时间，深入其中，很不简单。听着自己操纵织机所带来的有节奏的回响，眼前浮现出“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的画面，也想起“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织机旁，诗句顿时有了落地的实在感。穿梭、织布其实只是成就布匹的一小部分，之前的排缯，视布匹的宽度，成千上万根经线要丝丝入扣，是最不容易的，小伙子说缂丝排缯的技术在台湾只有他母亲和他可以完成。我织布有点上瘾，小伙子又帮我混了一次线，让我继续享受织布美好，在有节奏的机杼声中织就了一小段蓝花布。
        结束织布，继续观摩俩人织和服腰带，想起川端康成的《古都》。书中讲述了日本一位和服设计织造匠人的故事，我问他们是否看过这本书。话音未落，小伙子随手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古都》，未及多言，大家相视而笑，似乎有了更深的默契。于是聊天由浮凡走向深入。天暗下来，外面依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馆里没有其他游客，只我们四人，于是聊到织物，聊到织造以及印染工艺，聊到诗词，聊到“日月如梭”，这是旅行中交流碰撞的最美好时刻，可遇而不可求。他们是匠人，又不只是匠人，有娴熟技艺，也有文化素养。我们是旅人，但不只是看风景的旅人，而是进入其中，成为了风景的一部分。 缂丝工艺馆的织布体验远在织布之上。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淅淅沥沥的小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本就不多的游客大都归家，漫步雨巷，体味那番情致。
        奔赴宜兰的路上雨越下越大，在海边稍做停留，风急浪大，烟雨茫茫，海天一色，领略到台湾的又一种海景，非常有气势。投宿在宜兰圆山乡乡间的家庭旅馆，女主人正有七八个小学同学在此聚会。听说我们要来，都很兴奋，说是在大厅里恭候多时，希望见见。不知是加籍华人的身份还是大陆背景让他们感到好奇？一进门，寒暄之后，他们就七嘴八舌地发问：头一次来台湾吗？怎么敢自驾环岛？一路上对台湾观感如何？怎么看武统台湾的事？在台北和环岛途中与很多台湾人有交流，大多含蓄，这几位却非常直爽。其中一位是台商，在大陆做生意多年，其他人也都去过大陆。我们说关于大陆其实不必问我们，去国离乡二十载，故土早已成他乡。
        宜兰圆山乡是歌仔戏的故乡，宜兰戏剧馆里转转，那里介绍了台湾戏剧的演进，还有一个布袋戏舞台，参观者可以借布袋偶在台上表演，我借了小女子与老翁，现挂了一套不着边际的台词；先生借了两个武将，上演了关公战秦琼。戏剧馆里几乎没有其他参观者，我们像两个孩子似的尽情玩耍，拙劣表演彼此欣赏，不怕旁人笑话，特别开心尽兴。布袋戏也叫掌中戏，源自闽南，发展在台湾。台湾偶戏中不只有布袋偶，也有提线偶，我想起黄公望的《醉中天·李嵩髑髅纨扇》：没半点皮和肉．有一担苦和愁。傀儡儿还将丝线抽，寻一个小样子把冤家逗。识破个羞那不羞？呆兀自五里已单堠。黄公望这首题画小令写在他去世当年。看傀儡戏，专注其中是戏，发散出去便是人生，戏中戏外，堪笑堪悲。
        从地图上看宜兰的组成是兰杨平原和龟山岛，按图索骥，我们来到兰杨博物馆， 一个极有建筑特色的博物馆。维基百科介绍：建筑造型灵感来自头城镇北关海岸一带常见的地貌特征单面山，外墙灵感来自维瓦尔第的古典音乐小提琴协奏曲《四季》，用不同石材与尺寸，交织出音阶与节拍的变化。主建物最高顶点朝向东方的龟山岛，沿著西南方逐渐下降而没入地表，整座建物形成三角锥体。建筑外墙面直接嵌入土中，模拟巨石挺立的意象。
        在这次旅行中发现台湾有许多异形建筑，比如101大楼、嘉义故宫南院和宜兰的兰杨博物馆。
        九份是山城，路不是一般地难行，雨中到达民宿，夫妻二人一起指挥我们把车子在相当局促的路边车位停妥当。民宿主人是一对台北夫妇，以前从事IT行业，五年前买了一栋百年老屋，两间客房再加上自住。太太说九份的这种房子被称作黑纸厝，乍一听很有些台湾式的文艺。以北方人的眼光看，黑纸厝其实就是屋顶铺油毡后再刷上柏油的油毡房，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我们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了三年。
        九份是淘金潮退去后成功转型的小镇，现在成了网红旅游地，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打卡茶楼，体验功夫茶，很多人是从台北的桃园机场下飞机后直奔九份的。巷弄曲折狭窄，高低错落，九份小巷充满了年轻的背包客，都带着一脸的兴奋，尝试着小街上的各种小吃。在台湾周游了一圈之后，对这种过于商业化的老街已经没有那么大兴趣，逛街主要是为了果腹，然后去爬了陡峭的基隆山（又称鸡笼山）。从民宿窄小的前厅小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基隆山和苍翠掩映中的三个亭子。山路过于陡峭，恐惧登顶后难于下山，于是只爬到第二个亭子便知难而退。接受不完美，恐怕是以后经常要做的功课。
        九份还笼罩在清晨的浓雾中，我们挑着高灯，弯道处还时不时鸣笛警示（民宿主人告诉我们一定要这样），缓慢地盘旋下山。
        台湾环岛十五日圆满。一路上饱览台湾岛美丽的热带自然风光和感受生动的人文气韵，不虚此行。

2024.8.8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