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的日子（1)——2011回国随笔（七）

晴妹 

   
        晴妹是先生的表妹，她从小不爱念书，勉强初中毕业，当了工人，后来又早早结婚生子。晴妹的先生那时是个高级技工，在大工厂工作，收入还算不错。虽说他们日子过地并不是多么富裕，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家人的生活也算过的有滋有味。

        在晴妹的儿子还很小时，她先生因为一时意气用事和别人动了刀子，又赶上严打，锒铛入狱十年。这时有人劝她改嫁，但平时寡言少语的晴妹有自己的主张。十年，她用厂里那点儿微薄的收入拉扯着孩子，一心一意地等着先生。亲戚们怜惜父母早亡的晴妹带着儿子孤苦伶仃，都尽力帮衬她。但正如老话说的：救急救不了穷。她家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贫困线上挣扎。

        前些年她先生出狱了，但厂里再也没有了他的位置，他过去在厂里练就的技能也不能让他找到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他由此变得整天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不是下棋就是打牌，不再像以前那样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他的归来反倒让家里的日子愈发难过了。

        这次回津，哥嫂、先生和我去看晴妹，我们带了一车从亲戚们那里收集起来的旧衣物。这是我第一次去晴妹家。她住在一栋二层的老单元楼里，房门打开时，一脸倦容的晴妹出现在眼前，她说她下早班刚到家。她领我们进门时腿竟是一拐一拐的。嫂子知情，问她腿还不好吗？她说还是经常会疼。我问是怎么回事，她说从工厂下岗后就开始同时给几家宾馆做清洁工，或许是同时上几个班，太累了。听了她的话，我说了句“这个年龄，要多在意身体了。”晴妹应了一句“没办呀！”这让我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多么苍白无力的安慰话。

        晴妹的家，过道很昏暗，多年没有粉刷过的墙壁，颜色灰灰的，还有很多污渍。两间居室竟都没了屋门，问是怎么回事，说是坏了，没人修。

      “没有男人的日子！”我心里想。

        屋里也很昏暗，立着几件简单的旧家具。没有沙发，大家就着床沿坐下寒暄。这时墙上的两个条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像是两句佛家的教诲：当你快乐时，你要想这快乐不是永恒的。当你痛苦时，你要想这痛苦也不是永恒的。 

           "信佛了吗？” 我对着条幅发了会儿呆，转过脸来问晴妹。
     
        “就是看看心里舒坦点儿。” 她摇摇头说。

        环顾晴妹这近乎家徒四壁的屋子，想着她无依无靠的日子，要靠佛家的禅语来平静自己，我心里很不好受。我以前知道她家境不好，但不知道如此不好；也知道她先生不着调，但不知道竟如此不着调。这个年代在中国大都市里还有人这样的过着生活，而且这个人还是身边的亲戚。

        晴妹说要倒水让哥哥嫂子们喝，大家都说坐坐就走。看到一个七十年代样式的五斗橱上放着她儿子的照片，我们的谈话开始围绕着她的儿子进行，那是一个正在读技校的孩子。说起儿子时，晴妹的脸上有了笑意，和每一个母亲谈论儿子时地神情相似，又不同。那不同是来自于她望定儿子照片时那种毫不掩饰的痴痴的眼神。“我们大海……”她几乎每句话都以这个开头，让我不禁想起了祥林嫂的“我们阿毛……”。

        坐了不多时，我们要走了。哥嫂先出了房门，先生掏出我事先装好钱的信封对晴妹说：“我们这次回来没给大海买什么东西，这是我和你嫂子的一点儿心意，看孩子需要什么……”

        “二哥！”晴妹打断了先生的话，一下扑了上来，抓住先生的一只胳膊哭了起来，先生一愣，我一下子也有些不知所措。等回过神来，我上前把晴妹拉过来，拥抱着她。拍着她的后背，半天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哭得那么悲切，我不禁也陪着她流泪。想来她也是很少有这样发泄的机会，我能做的就是让她多哭会儿。过了一会儿，我开始喃喃地对她说：“会好的，肯定会好的。等大海毕业开始工作了，你就不用再这么辛苦了。我刚到加拿大时，也像你这样打过工，现在不都过来了吗…… 你一定会好的，一定会的！”我不断重复着“会好的”这句话。

        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2011.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