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来安排去,好不容易捣腾出连在一起的两天闲暇,我们要出门去找寻秋天。秋天需要找寻吗?是的!虽说已在初秋,如果不出门,或者只是出这个门又进那个门,秋仅是门前的几片落叶,是窗外迷茫的雨丝,是让我套上薄毛衫的轻寒。秋既是伤感也有欣喜,“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何言秋日胜春朝?必须要走出家门去遭遇秋天。
我们去400公里之外的亚当河(Adams River)看三文鱼洄游。虽然GPS给出了先走一号高速,然后转五号的路线,但我们选择了七号路这条准高速,因不必赶路,可以走走停停,一路的秋景和邂逅才是旅行的精彩和要义。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七号公路环山傍水而行,看到一个湖泊,我们拐了下去。晨雾尚未散尽,这一处看起来像是废弃的公园,树上吊的轮胎秋千和散落几处的公园座椅都已破旧了,木板房也斑驳到几近倒塌的程度,树上满是苔藓,说明罕有人至,一派凄清破败的景象,看了不免让人心里有些抽紧。在这样的前景下,当我抬起头,目光越过一片有稀疏树木的绿地,不远处是含烟镜湖,如黛远山,云雾缭绕。自然景观衬托之下,先前的那种颓唐感一扫而空,只感到这里幽静而开阔,自然总能给人以愉悦和抚慰。每次看到云雾杳霭或是雨幕笼罩中的山景,都会感叹中国画的写意能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朦胧山水的韵味和意境。画家心灵与自然的交融让韵味流淌到纸上,又从纸面升腾起来,感染读者。写实的相机记录影像,没有经过笔墨的渲染,有时真正具有感染力的东西反倒难于表达,要靠观者自己用心去悟了。
远远看去,湖边坐着一个老者,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个思想者,也或许他什么都没想。天水间,老人孤独地让人不忍去打扰。沉思也是会传染的,静谧让人的思绪深陷其中,下沉,再下沉……思想啊,这一瞬,会像镜湖,一平如水;而那一刻,又似汪洋,狂飙大浪。为何?不得而知。乾坤中,人这操控世界的生物,是太聪明还是太愚蠢了?
随后的一段路是在山间,抬头远眺,海拔比较低的绿山坡上有少许黄叶点缀,高处都是长青植物。出了山谷,沿途有河流处便成谷地,从公路上俯瞰,可以看到这一小片那一小片的黄色秋林,是不是理想的秋景?还在犹豫间,车已飞驰而过。终于看到一大片金黄,这一次我们毫不犹豫地下了高速,车子沿盘山路向下,一盘接着一盘,金黄从车窗掠过,我们驶入秋天。
亮绿的浅溪,石头滩,古旧的黑铁桥,茅草枯黄,低矮的灌木有暗红色的,也有亮橙色的,高大的落叶乔木缀满金黄的秋叶。天始终阴沉着脸只有少拍些照片,这反倒可以更自在地去欣赏,去感知。满目秋色,满怀秋意,在秋林间穿行,在秋溪旁漫步,踏在干而脆的秋叶上,听那叶子被鞋底碾过碎裂的 “嚓嚓”声。捡起一片大树叶,像小时候那样把茎揉搓一番,两人开始拔牛根。相似的秋山,同样的游戏,童年的记忆在心里复活。我最喜欢这样的小溪,这样的干河床,这样的山坳了,喜欢野在外面疯跑,大概都是因为小时在山里长大。先生说:你这个疯丫头就不该进城,该去做个牧羊女。疯丫头,蛮属实的。牧羊女,听起来多么浪漫的称号啊,我做的了吗?也不过就是个叶公好龙吧。于是话题转向了乡土与文明。乡土往往向往文明,而一旦乡下人来到城市进入文明,又会思念故土的天然和质朴。莫言从小的文学梦从一天三顿吃饺子的向往开始,那么强烈地想要摆脱农村,可当他把思考和情感诉诸文字时,在精神上又需要回归那片他当年急于逃离的土地,而他也正是因为乡土文学才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的青睐。文明似乎也总是标榜欣赏乡土,如果给文明人以实践的机会,诗意的牧童和牧羊女恐怕就不是一只短笛、一杆轻轻鞭打小羊的鞭子那么悠闲自得了,面对乡土的落后愚昧和艰难,会因恐惧和畏难而唯恐不能快快离开。文人总是矛盾的,而正是在这些矛盾产生思索,产生诗,产生文学。就我本心,我是很想要回到自然、回到乡土中去的,就我本身,我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我总是向往野外,思念自然,隔上一段时间,总想要背起背包去流浪几日,去找寻点儿什么的原因吧。
思绪纷繁的乡土与文明的讨论一直跟着我们来到了目的地——Quaaout Lodge,一个原住民旅馆。八年前我们带儿子来过这里,今年我们也像三文鱼一样游回来了,这次只我们俩,那个小的已独自游去了“大海”。
Quaaout Lodge坐落在 Little Shuswap Lake ,Shuswap在原住民语言中是黑熊的意思。旅馆主建筑由里到外都很天然古朴,粗大的原木柱子,粗拙的木雕工艺,纯朴的织毯,远古的文字画,置身其间让人有返朴归真的感觉。现代文明挤压了原住民的生存空前,也在不断侵蚀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文化就像世界各地的少数民族文化一样在被同化中正走向末路,这是很可叹可惜可悲的。当现代人自造的水泥森林将要把自己窒息时,荒野给人们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身心放松,让人们找回自我;当现代人陀螺一样在生活中不停旋转时,原始文明的缓慢与质朴带给人们片刻的停顿与思索,籍此想想生命的真意。这看似落后原始的原住民文化如果能够以其特有的方式保存下去,远比提升开发它来得更有意义,世界需要多样性,需要原始地带以及原始文明。
旅馆房间外有宽大的阳台,正对着小黑熊湖,山景湖景让人心旷神怡。当夕阳挣扎出浓云,泛出红光时,我们在湖边的沙滩上散步,看绮霞的绯红碎落在滩地湖水中,经过了阴郁的一天,这一刻便有了莫大的惊喜。绮霞映水,如果再能看到蛾月生天,该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入夜,云层一直很厚,没能看到 “海”上生明月。清晨,还在迷迷糊糊中又想起月亮,看看表才五点多钟,心里惦记这天色如何,于是爬起来掀开门帘,心里一惊,地面上有个跳舞小人的影子,在明晃晃的月光下清晰醒目,就像要活动起来似的。再定睛看,竟是昨天没注意到的门前地上的文字画——原住民的精神符号。连忙叫先生起来看,而他则推三阻四,说天色尚早,懒得动弹。刚过十五没几天,西天挂着个大大的下弦月,天色幽兰,浮着几缕白云,虽说有月光,依然可以看到满天繁星璀璨,挑担的牛郎正在中天之上向人间俯瞰,他的河汉女在哪里“札札弄机杼”?湖面也是幽兰,一群大雁卧在湖边,不时发出一两声“咕咕”,两条船倒扣在探入湖心的短栈桥上,表示它们要挂棹休整些时候了,湖的远端有点点灯火闪烁。四周一片静谧,只有初秋的清寒和月光下舞蹈精灵的影子伴着我,真是像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中描写得那样: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
生活是现实琐碎无奈的,也可以是超然多情诗意的,就看你能否多用些心思去捕捉那些灵动的瞬间来成全诗意的栖居。清晨起来观星看月的情景某种程度上很契合《诗经》郑风中《女曰鸡鸣》的意境:
女曰:“鸡鸣!”
士曰:“昧旦!”
“子兴视夜,
明星有烂。
将翱将翔,
弋凫与雁。”
……
诗本身就是源于生活,三千年了竟都没有变。
亚当河(Adams River)全长177公里,源自几条不知名的冰川融雪,它的上游连接冰川和亚当湖(Adams Lake),下游从亚当湖流至黑熊湖(Shuswap Lake),河道有平静的浅滩,也有湍急而落差很大的激流。亚当河的三文鱼洄游是及其壮观的自然景观,每四年一循环,是大年,中间的称为小年,今年就是三文鱼洄游的大年。当年在亚当河出生的小三文鱼从那里进入亚当湖,在淡水中生活一年,长成成鱼后进入太平洋,再随北冰洋的洋流进入阿拉斯加一带水域,它们在海里呆三年,之后再逆流而上从太平洋回游自己的出生地亚当河产卵。这四年、4000公里的往返,就是三文鱼的生命循环。三文鱼从海里回游到产卵地只需要17天时间,进入淡水后它们不再吃食,只靠着消耗体内脂肪洄游产卵,产卵后十天左右死去。这些在海里本是银白色的三文鱼在洄游中身体会变成鲜红色,而头部变成翠绿色,嘴变成黑色,公鱼还会长出勾状的上唇,这些鱼鲜艳醒目地让人看了心里难过。它们的回游之路可不都是静水浅滩,有峡谷有激流也有瀑布,它们必须像鲤鱼跳龙门那样豁出性命去奋进,很不可思议!
据说至今科学家对三文鱼洄游的这一行为以及在这个过程中能量的积蓄和渐次消耗都还存着巨大的谜团。介绍中说,一对三文鱼产卵四千枚,成活八百枚,经过一年在淡水中成长,能进大海的数量打了很大的折扣,大约二百尾,再经过三年惊涛骇浪的洗礼,只有屈指可数的五对洄游,最终到达亚当河产卵的三文鱼就仅有一对了,自然就是这样以其神奇的方式保持着物种的平衡。产卵后死去的三文鱼既是小鱼们最好的营养,也是鸟兽这些生物链比较高端动物们的佳肴。
八年前我们第一次来亚当河看三文鱼洄游,也赶上是大年,几百万尾三文鱼历经艰辛回到自己的出生地产卵死去,清浅的河水中红影攒动,所有的鱼都逆流而上,当年初次看到河里满是这些鲜红的生命,只是感到悲壮地让人肃然起敬,难怪原住民每年在这个季节都举行“向三文鱼致敬”(Salute to Salmon)的专题活动。“向三文鱼致敬”在此情此景下绝非口号,恐怕是前去那里的每一个人的心声。
今年又去看三文鱼洄游,我很想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三文鱼最后的绚烂堪与夕阳的壮丽相媲美。前一段时间朋友送了一本圣经,并嘱咐我从约翰福音开始阅读,读到约翰福音12:24中有这么一段基督的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爱惜自己生命的,就丧失生命……”不愧为上帝的儿子,看得明白,说得透彻。他岂止是在讲麦子,其实也是在说三文鱼,在谈论人以及所有的物种,只有终结才会有繁衍,只是终结的方式各有不同。
儿子小的时候我给他讲盘古开天辟地,现在还记得那些画面:盘古用了一万八千年总算让天睛朗地凝固了;他在临死之前望着天空,感到天空和大地太缺生气和色彩,便呼出气变成云霞和轻风;使劲呼喊变成雷霆;将左右眼化作灿烂的太阳、皎洁的月亮和美丽的星辰;让自己的血液流淌成滔滔的江河湖海;把身躯骨骼变成田野和山脉;他的头发、胡须、汗毛飘洒在大地各处,长出了森林、树木和花草;汗水则幻化成晶莹得得露珠……
神话大多是比拟着人的生活写就,盘古用他的生命创造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新世界,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像盘古这般呕心沥血?不是像三文鱼这样在孕育抚养下一代中付出、老去、死亡?薪火相传,世代更替,只是人的这个过程相对缓慢,没有三文鱼那般烈切罢了。
亚当河秋行二日,在回程中经Pritchard的汤普森河(Thompson River),我们看到一座式样非常古老的大木桥。起初还以为是废弃的桥,后来发现竟然仍在使用。桥的风格强烈地吸引了我们,我们下了高速,驶上单行线的木桥,起初是上坡,正担心这要是对面来车怎么能看得到,来到了桥顶,那里有一段双向的错车道,桥顶的车可以看到对面是否有车驶来,因此可以做及时避让,设计真是非常巧妙。后来发现这竟是一座1920年修建的传统木桥,跨度之大,维修之好,令人称奇,不知现在哪里还有这样规模的木桥在历经将近一个世纪之后没有被作为文物保护起来,而是仍在使用。往往无生命之物的寿命比生命持续得更长久,相较之下便显出了生命的脆弱。我们步行到这座古老的木桥顶部,放眼望去,这个两侧尽是半沙漠丘陵的谷地,沿河竟是绿洲,草场上一大群各色羊驼在吃草游荡,土黄与青绿,荒凉与生机,现代与古老,局促与辽阔,干旱与润泽共存在这片谷地中,自然有机地统一。
动物、植物、文物、人物、景物,千头万绪在秋行随想中延伸,不绝如缕……
动物、植物、文物、人物、景物,千头万绪在秋行随想中延伸,不绝如缕……
三文鱼的红令人陶醉,河中的三文鱼照片有一种独特的意境。很活泼也很宁静。
ReplyDelete文章充满了意象和清新的气息,需要好好用心品味。叶子你真行!
椰子
谢谢椰子品读,我的确是很用心地去写这篇的,连写带改,用了一周多。关于三文鱼,试图从一个新的视角去看待这个生命循环。
Delete秋天去了,冬天又来了,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