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15, 2017

逃逸之旅 (六)










甜酱辣酱 



带着从Cathy那里淘来的一段白桦树桩,又出发了,二百五十公里开外的Prince Gorge在等我们。路过McBride小镇,这个镇上的居民童心未泯,各户自愿,只要出五十元钱,就有人来把你家门口的消防栓画成你想要的模样。小镇不多的几条街道上,大部分消防栓都被人认领,变成了钓鱼翁,斑点狗什么的,据说学校门口的那个消防栓是老校长的漫像。以前还真没注意过,消防栓原本的样子就是有头有臂有身躯,满适合这个奇思妙想。这些铁疙瘩们神态各异,有了生命似的,让人看着就开心,就想笑。由消防栓我想起有的城市美化下水道井盖,有的开发壁画,有的则在街道各处立图腾柱,这些城市艺术小品给路人带来惊喜一瞥,愉悦身心。

出了小镇,出人意料的,百里之外,我们邂逅一个千年红杉林。到达时见停车场上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车,也就是说诺大的林子里没有几个游客,虽说心里不免有些发毛,但脚步还是没停留,千年红杉林啊,岂能过门不入。将近正午,阳光透过高树的华盖照进原始森林,感觉不似温哥华岛上的古森林那般阴郁,反而是干爽清新的,志愿者在林中铺了很长的步道,板材都还是新木,看来投入使用还不久。野外行走我最喜欢走木板栈道,步伐随着木板的弹性起伏,时而顿挫,时而舒缓,步道在林中委曲延伸,像是正奏着那首大提琴曲《寂静的森林》,无声的音乐流淌,延展,我们于其间且行且舞。走在这林中,目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拔地而起,沿着粗糙如麻绳状扭曲着的杉树纹理往上,再往上,直达树冠。那绿色的华盖接受着自然的能量让小树增长着一圈又一圈的年轮,最后变成了参天古木。能来参拜这些如仙如神一般的大木,能与他们相对,能聆听他们,能触摸他们,能阅读他们,感到真是幸福。曾经独自面对蓟县独乐寺的巨大观音,一种跨越时空的神圣感扑面而来,灌顶而入。在这千年古林中,虽然没有刀劈斧凿的神像,但我相信这林中必有神灵,就像栈道旁一片片新绿被阳光祝福一样,我们在这里也接受着山林之神的祝福。

下午我们到了Prince George,这是一座小型工业城市,游客中心转了一圈,我们决定就近去一个棉白杨(Cottonwood)森林小径走走。走在林中,看到了好几处树上雕刻,一问才知道雕地是树精,敢情不只是我认为林中有神明。棉白杨是北美西南部地区一种生长迅速木质松软的高大落叶灌木,它的树皮呈鳞状,极厚,走了这一遭,才知道棉白杨树皮常被当地人用来做树皮雕刻。回程中我在乡村集市中想挑选一个树精带回家,看他们个个都是横眉立目没个笑模样便有些气馁,摊主告诉我树精原本就该是个凶巴巴的样子,这样才能镇住山林中的妖魔鬼怪,笑呵呵的树精哪有威慑力。原来如此,只好请一尊凶神恶煞回家吧。暗自思忖,这凶恶的神明应该比慈祥的道行来的要低些吧,如来慈眉善目却能法力无边。

在Prince George住在Laura家里,Laura有七十多岁了,独自一人,老太太干净利落,家里家外打理的井井有条。晚餐没得闲说话,早餐时大家聊了很久,她说起先生Bob,提起俩人头年一起做化疗,但有些话一带而过,言谈中总有些隐隐的伤感。我虽说也能猜出几分,但她不直说,我觉得自己也不好深究,以免唐突。聊起家世,Laura的父亲是匈牙利人,十九岁独自来到加拿大,那时政府鼓励移民去中部开荒种地,只要个人肯干,无论你开出多少荒地,每亩只需付给政府一元钱便可以拥有这片土地,于是她父亲在Saskatchewan安家落户,养育了十一个子女。Laura嫁给了空军飞行员Bob,1970年代来到PG。 家里墙上挂了很多Bob年轻时着军装的照片,英武帅气。我们也聊了一些自己移民后的感受,大家相谈甚欢,Laura拿出两小瓶自制果酱,一瓶是辣的,另一瓶是甜的,她让我们选一瓶,说是送我们的纪念品。谢过之后,我说我先生喜欢吃辣的,就选辣酱吧,先生却说我不能吃辣的,于是选了那瓶甜果酱。先生收拾行李时,我去厨房烧热水,Laura走到我跟前,一只手背在身后,悄声说:“我有个建议,为什么不把这一瓶也带上呢?”说着,她把背在身后的手举到我面前,是那瓶辣酱。“先别告诉你先生,到时给他一个惊喜。”说这话时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生动活泼,满是十几岁小女生的天真和顽皮,那真是十分美丽的一刻。老人的美意我不能也不想推辞,没等我说话她又开口了:“我真喜欢你俩,这么恩恩爱爱的一对,当年我和Bob也是。”一下子,老人家黯然神伤。我觉得自己和眼前这个老人的心靠得那么近,虽然我们才认识一天。不由自主地我关切地问道:“你早上说做化疗是怎么一回事?我刚刚没好意思问。”她说她和先生头年同时被诊断出得了淋巴癌,同时做治疗,但Bob没能挺过来,而她挺过来了。听了她的叙述,我为她心痛也为她庆幸,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觉得说什么礼貌周到的安慰话都是苍白无力的,我无言地拥抱着她,一时我们两个人都有些激动。很快的,Laura平静下来,说我细心,感谢我对她的关心,她说自己现在一切都很好,停了一年多以后又可以操持这个家庭旅馆了。告别时,我答应如果有机会再来Prince George一定来看望她。之后Laura特意出门和先生来告别,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人心多么神奇,陌生人可以很快地沟通,熟人却常怀戒心。朋友曾问过,出门在外可以轻易地相信陌生人吗?万一他们是坏人怎么办?我说得相信大部分都是好人,如果因为万一就不敢出门旅行,不敢相信陌生人,岂不是把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好人都错过了,该多可惜啊。
























为加拿大干杯



深山里的Barkervile是十九世纪中后期因淘金热而一夜兴起的小城,现在是加拿大政府保护的历史遗迹,作为旅游地对公众开放。据说当年的Barkervile曾是西部旧金山以北地区最大的城市。从目前保留的一条街道仍能看到它昔日的辉煌,这里有教堂旅店药铺杂货店铁匠铺糖果店照相馆报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镇曾经有不小的华人社区,勤劳的中国人去世界各地谋生,总是会在当地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圈子,现在保留及重建的就有华人佛堂私塾和杂货店。开发成旅游景点后,街上店铺的功能各尽其用,那里的工作人员也都穿着十九世纪的服装在商店售货,在街上游荡,让游客有穿越百年的感觉。我们去时正赶上一对新人在教堂举行老式婚礼,之后他们坐着高头大马车在街上接受路人的祝福,起初还以为是工作人员装扮的,后来再碰到他们时有机会攀谈,才知道是真正的婚礼。老店铺和那里出售的物品让喜欢怀旧的人感到很对口味,为了凑趣我们在老式照相馆照了一张黑白化妆照,满滑稽的;在华人私塾外读门上对联,上联:万般皆下品,下联:唯有读书高,横批:有教无类,这些不远万里漂洋过海来淘金的同胞很多也是肚里有些墨水的文化人,是什么让他们当年背井离乡?又是什么让我们如今也踏上同一条路呢?

小城里我最喜欢的是铁匠铺,在那里看一位精瘦干练的铁匠在打制铁艺项链。围着皮围裙的铁匠扎一个艺术家一般的马尾辫,极有棱角的脸上架着副老派圆眼镜。从一根拇指粗的铁条开始,煅烧,打扁,打尖,再煅烧,弯曲,回环,再煅烧,修饰,再煅烧,淬火,自然冷却,浸油,我像看一场演出那样细细瞧着他极骨感的双手灵活而有节奏地完成全过程,差不多用了二十分钟。当他把这个系了皮条的粗线条铁艺项链递到我身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手里,她喜出望外地轻叫了一声:还是热的!近些年我不再喜欢戴什么饰品,要是若干年前,我一定会带一个回来做纪念。很多时候,当技术回归手工时,返朴归真的境界和意味着实让人喜欢。回来这大半年,常会回想玩味那个铁匠的气质和他打铁的过程。

我们当日的目的地Quesnel也是个因淘金而发展起来的小城市,有北美最大金盘之誉。Airbnb的主人是Bruce和Jennifer,之前往返的几次邮件中我们已经知道Jennifer是个专业大厨,于是预定了到达当日的晚餐和次日也就是加拿大国庆日庆祝餐会。Bruce把我们安排在和他们房子毗邻的一栋小屋的二楼,除了没有洗澡的地方,稍有不便,房间布置倒是很合心意。他们夫妻二人都有收集旧物的情节,尖顶小屋的墙上张贴了一些不同年代的旧海报,其中一张画着只肥猪勇敢地从岸边起跳入水,画面构思不寻常理,幽默风趣,让人忍俊不禁;小屋一角放置电视的几案是一个老式平板拖车,铸铁包角大小车轮和铁销子的粗犷在我眼里都很美,颇有些韵味;床头的半导体里播放着蓝调,虽说音量不高,音调中透着那么种劲道,气氛营造地挺足。收拾停当,我们跑去他们家里洗澡,这两口子的浴室挨着厨房,没有门只有个挂帘,我洗澡时先生和他们在厨房里闲聊,Jennifer正忙活着当日的晚餐,谈笑声,烤鸡的气味和着淋浴哗哗的水声,有些尴尬,但出门在外,只得入乡随俗了。

Jennifer 为我们做的晚餐有烤鸡,烤土豆和各类蔬菜,家庭气氛,饭店风味,宾主尽欢。Jennifer 是俄国后裔,祖辈是苏联大革命时期逃出来的。籍着有《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一九一八》这样熟悉的电影,我们和她聊起那个时代,她惊诧我们会对苏联有如此多的了解,说或许她自己对俄国的了解都不如我们多,我们告诉她,苏联和中国曾有着同志加兄弟般的友谊呢。在加拿大出生的她已经不大会用俄语交流了,三代便是这样的结果,我们这一代华人移民也将面临这同样的境况,堪喜堪忧?Jennifer虽说不会说俄语,却绝对的继承了俄国血统,心宽体胖,是个大块头,说话做事干脆利落,聊天中,她笑声不断而且特别爽朗。饭后他们向我们展示了很多收藏,不知是出于猎奇还是什么想法,他们有不少与政治相关的藏品,诸如希特勒小塑像,毛泽东白瓷半身像,纳粹海报,毛泽东头像剪纸,他们甚至还有一本毛泽东的英译诗集。意外地, Jennifer和我一样都很喜欢毛泽东的诗。翻阅那本诗集,英译的水平真是不够高,很难译出主席诗词的豪情和霸气,我真是替她惋惜,要是她能读懂中文,那喜欢的程度肯定会提升好几档。另外,他们还有一些各国各地艺术家的画作玻璃陶瓷制品和一些佛教器物,他们说虽然自己还不是很虔诚的佛教徒,但是有信仰佛教的倾向。俄裔加拿大人信仰东方的佛教,现今真是个变化中的多样性世界啊。

第二天我们坐在厨房的吧台吃简单的早餐时听他们夫妻俩聊Jennifer 如何热爱做大厨,她开诚布公的说中学时她从来就不是个好学生,那时就是一心一意要学做饭,高中毕业后如愿进了厨师学校,一干若干年;Bruce过去在矿上做技术工作,生活漂泊。某一天两口子决定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于是
他们双双辞了工,在Jennifer的一再坚持下,一起跑去巴黎学习法语和烹饪,然后来到这据Quesnel 20公里开外的山里做起了家庭旅馆和家庭餐馆,他们很享受自己选择的这种生活方式。

第二天的午餐来了七八位客人,大多是些退休老人,有的曾是老师、画家、职员,个个都是文质彬彬正装出席,他们彼此有的是初次见面,有的已经相熟,
原来他们在比较重大的节日里都会来Jennifer 的家庭餐厅庆祝。说是午餐,其实是早午餐,十点正式开饭,长餐桌摆在家中的太阳房里,雨后初晴,天气颇为助兴。Jennifer那天也是倾情制作,从早晨起来一直忙活,Bruce帮他打下手。前菜正餐甜点酒水样样齐全,正餐的摆盘讲究且别致,白色餐盘上牛排和几粒青橄榄浸在泛着亮色的赭红汤汁中,使人望之便产生食欲,几条青翠欲滴的芦笋交错摆放着笼住汤汁,盘子留白处点缀了两片紫绒绒的三色堇花瓣。大家都被这幅美图打动,还没有动刀叉已是交口称赞了。

大家的第一杯酒是为加拿大,那天正是七月一日,加拿大国庆日。为加拿大干杯,在这里的民间聚会中我已经遇到多次,大家做起来自然而然,却每每令我这个外来者感慨,因为中国的民间聚会这样的镜头绝对稀少,大家举杯要么是恭喜发财,要么是祝健康长寿。说来也奇怪了,一个政治宣传声充斥生活的中国社会和一个寓政治于政策于福利于选票于税收的加拿大社会,民众对于国家的概念竟有如此反差,这是不是个值得思考一下的问题呢?想起小时候家里每每过年举杯的时候,母亲第一句总是: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起初我和姐姐年龄小,只是觉得好玩,没任何反应。后来我们大一些了,开始懂了一些道理,也开始逆反,于是笑母亲愚忠,被共产党洗脑。再后来母亲岁数大了,有时开场白时会忘了说这句,我反倒会开玩笑似的补上,母亲会瞪我一眼,说我亵渎她的感情,这时父亲会出来打圆场。现在反过来想想,愚忠也好,洗脑也罢,这句话其实是母亲的心里话。她生长的年代和经历造就了她的这种感情,对一个政党,对一个领袖,老百姓这份朴素感情难道不是最珍贵的吗?我们的成长经历不同,对这个国家这个政党某个领袖我们没有感情,没有就意味着是正确、正常吗?过去老一代的一腔热血变成了现今年轻一代的冷漠,过去的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变成了现如今的利己主义和拜金主义。几代人之隔,一个社会就能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一个民主健康和谐的社会的确不能盲目信仰,不能个人崇拜,但需要人心温暖,需要人民有热血,需要人民对国家有感情,不是吗?怎么才能做到?

从2015年做横跨加拿大的旅行,到2016年的暑期旅行,一路走在加拿大的土地上,接触这里的民众,我总是反复问自己:是什么让加拿大人有如此善良淳朴真诚热情的民风?文化使然?教育使然?宗教使然?还是什么别的。目前我尚没有答案,我会一路体会再寻找下去的。

为加拿大干杯!也为中国!



2017.1.14






















4 comments:

  1. 你们这一路住民居,收获了不少故事。
    叶子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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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冬儿新年好。是啊,从2015年横跨加拿大开始,一路上观山水感人事,我们很享受这种旅行方式,所以去年照此办理,以后可能都会如此。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是一本故事书,粗浅地翻看一两页就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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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引人入胜,叶子成了专业旅行家了,期待就这么样多多给大家分享。即使是在华人中间,不同的家庭里面的生活也各不相同,足以带来许多感受,何况在美洲大陆的乡间旅行之中的那些人家里居住。

    我曾经偶然在连云港一个地方单位的食堂吃了一顿饭,衣着朴素的老厨师坚持把破旧是食堂桌椅打理得一尘不染,脸盆架两侧贴着“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对联和“大公无私”横批,而且老人家非要亲自给我倒热水洗手,站在一旁递上抽斗里叠放的并不新但是洗晾干净的一摞毛巾中最上面的一个用来擦手,交给他后老人还习惯性地用那个毛巾擦了擦自己的手。任何有感情的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真诚的规矩。一个如此朴素、年过七十的老职工的情感绝不可能是洗脑洗来的。我爷爷解放后失去了许多财产,但我依然相信他那些赞赏新中国带给社会和人们精神风貌的语言不是任何人可以洗脑洗给他的。问好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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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汤安好,谢谢阅读这篇长文,旅行观感,有话就多说,没话就少说甚至不说,所以每篇的篇幅长短不一,这篇就有些长了。

      你对连云港食堂的观察和体会如此细腻,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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