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26, 2012

童年拾贝(二) ------四川印象




记得父母告诉我要搬家去四川时,我还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那时我十岁。姐姐忙着四处和同学告别,我却一个人躲在屋里翻看着当时我认为是很大部头的一本中国地图集。记得那是一本深蓝色封面的硬皮精装本,每次我想翻看时都得得到妈妈的许可,因为平时它是被锁在柜子里的。我手捧着它,总有一种神圣的感觉,像在做大学问。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在省、直辖市政区图前面还有几页关于全国地形、民族、气候、土壤的图示介绍。 最能吸引我的恰恰是这部分,因为它们是五颜六色的, 非常好看。在当时,对十岁的孩子来说, 这书也许不是很容易看懂。从地形图上看,四川周围是黄色,中间是绿色,注解称为盆地。因此,我记住了四川地形象个盆,叫四川盆地。在我们由山西取道北京、天津时, 我们拜访了很多的亲戚。 每当父母介绍说我们要去四川时,我总会补充说是去四川盆地。

我们乘坐的火车钻过无数的隧道后,终于到达了成都。全家人去一家称作芙蓉餐厅的饭店吃饭,饭后桌上的菜几乎原封未动,四川的辣椒给我们全家来了个下马威。又转火车去县城后,部队的吉普车风驰电掣的把我们拉到了深山沟里的军营。


营地建在山坳中,我们家的阳台是看山的好地方。山是重重叠叠的,与我们的楼房近在咫尺的小山坡曾经是茶园, 稀稀疏疏的还留着些茶树,后来部队又种了些向日葵。不远处的青山上遍布着樱花树、毛竹和很粗壮的楠竹。春季时,樱花盛开,半山都被染成了淡粉色。只露出山颠的远山上积雪常年不化,据说那还是红军当年长征经过的地方呢。即使是小小年纪的我也懂得欣赏这秀美多彩的山景,她宛如一幅图画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脑海中,永远都挥之不去。


由于营区的规模不够大,没有子弟学校。因此,姐姐要去二十公里开外的县城上中学,而我则要上五公里外的小镇上的小学。第一天开学典礼我就傻了眼,老师同学说的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忽然想起了父母有时提到的他们学过的英语,忙问同是部队孩子的同学:他们该不是在说英语吧?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最后我被告知他们在说四川话。我好生奇怪,都是在中国,四川怎么和我去过的北京、天津、山东、山西大不相同。这儿不仅用辣得让人受不了的辣椒做菜,还有听起来像天书一样的语言———四川话。


小镇的小学建在一所庙宇中,庙宇依山而建,因此,进大门时要爬很高的石头台阶,很能显示出穷乡僻壤中学校的尊严。教室都是由僧房改建的,墁地的青砖已残缺不全了,多棱的门窗上糊着窗纸。庙中唯一的大殿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全校的老师,甚至校长都在一处办公,印象中那高大、厚重的大门是终年敞开的。这里总是熙熙攘攘,没有一般学校办公室的严肃气氛,记得我们经常在下课后穿堂而过,去后院抢占兵乓球台。 大殿后的院子不大,有一棵硕大的桂花树, 金秋时节,桂花盛开,院中落满了乳黄色的小花,香气四溢。院中有一口带辘轳及木头吊桶的水井和后筑的几张水泥乒乓球台,再后面的小跨院便是老师们的家。老师大多来自省内,就象我的班主任邓老师,但我记得一位温文尔雅的、姓朱的女老师来自北京。不明世故的 我从没想到去问她为什么会来到这远离故乡的大山里。


我很快成了邓老师班上最受宠的学生,不只是因为我是部队子女,还因为转学后的第一次数学测验我就得了满分,一下轰动了全班:这个部队的女娃子学习好棒哟!在以前的学校,我的所有成绩都是围着满分打转悠,竟从没得过满分,没想到在新学校,却来了个开门红,我窃喜。孩子学语言快,没多少日子,我的四川话的听说能力突飞猛进。在和同学玩逮人游戏时,我可以用四川话大声的吆喝,就连老师四川话的授课我也没问题了。在一帮农村娃中,我好像有点羊群出骆驼。作文一贯被老师当范文念;为班上的小书箱贡献了一大部分图书;就连乒乓球水准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这中间有部队上首长爷爷陪练的功劳,更有赖于我有一付流星牌的胶粒球拍。由于我们班上同学们所有的是形状各异的木头球拍,因此,他们更喜欢用我的胶拍,每当下课后,只要我们班能占到球台,大家就自动在一端排队,轮流上阵,而我则雄踞在球台另一端。我常去邓老师家玩,我惊叹于她家的一贫如洗,也啧啧称赞她家唯一像样的家具———雕刻精美并带很大框架的大床。尽管我是她家的常客,在那里吃了不少好东西,但并不妨碍不谙世事的我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直接指出她念的错别字。我回家后自然是得意洋洋的告诉爸爸妈妈我是多么的棒,可以挑出老师的错儿。可他们却说我这样做会令老师下不来台,应该下课后与老师说。邓老师却好像并不太放在心上,尴尬过后又会让我去她那里吃好东西。


四川真的是有很多好东西吃。我跟同学们学会了吃生红苕(北方叫红薯),这我可是绝对和妈妈保密的,我知道她会认为那很不卫生,但我从未因此闹肚子。我也喜欢吃同学们常带的一种个头与大枣一般、黄黄的酸枣,它的样子和味道都有别于北方的、小小的、长在灌木上的酸枣。后来我发现这酸枣是长在高大的乔木上,它的核儿很大,还带小孔,我们常把它们串在一起跳房子。最最让我怀念的是四川的樱桃。出校门不远有一户人家,他们的家门前种着一棵樱桃树,是很矮的那种。樱桃成熟的季节,总有一个老奶奶坐在树下,守着一小竹筐樱桃在卖。我每天放学总会用一分钱来买樱桃,老奶奶也总会给我鼓鼓的装满两个衣服口袋,那是我一路的美食。我用两手捂着口袋蹦跳着,一路上别提多快活了。我还经常会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挑出连在一起的两个樱桃(就是看图识字上画的那种樱桃)迎着阳光仔细看,她们是那么娇小 ,鲜红鲜红的放着光芒。我的另一种美食就是青麦子。回家的路上经过无数的麦田。春天的时候,微风所泛起的一波又一波,在麦海中传到很远、很远。吃青麦子还是和每天上下学的小伙伴桂萍学的。桂婷比我早两年来四川,在这方面她是很老道的。起初我还担心会不会被人抓住骂,但她告诉我,当地老乡很和善,只要我们不糟踏粮食,他们是不在乎我们吃几穗麦子的。后来我发现也的确是这样。吃青麦子的最佳时节是麦粒饱满后但还没泛黄前的一小段时间。青麦子不像成熟后的麦子,它们每一粒都是胖胖的,一掐就会冒出麦浆。一粒粒品尝,会有淡淡的清香,让人回味。但我们更喜欢大把的吃,让麦浆在口中四溢,浓浓的麦芽的香味,真正是沁人脾肺。


上学的路有两条,一条是部队修筑的公路,从部队的营地一直延伸到小镇以至县城。我和桂婷有时会选择这条路,那是为了能搭上车。我们从来不挑剔能搭上什么车。吉普或卡车那自然是上乘的了,能搭到老乡的手扶拖拉机,甚至马车、驴车,我们也都欣欣然。要知道,在四川多雨的季节,在泥泞中走上五公里并不是很轻松的事。


我们最爱走的还是沿着河岸的一条青石板小路,沿途有太多的让我们流连忘返的地方。石板小路由一尺多宽、二尺多长的大青石板铺成。石板路是从深山里一直铺到镇上。四川人很是勤劳能干,我们经常看到山里的男人们推着重的不胜负荷的鸡公车(也就是北方人说的独轮车),在青石板路上艰难的行进。经年累月,石板路中有了一条深深的沟痕。女人们的情形看起来也不轻松。山路上常有她们背着背篓的身影,那背篓里的东西总是有小山一样高。何以想象她们瘦小的身体里怎能迸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来承受这沉重。更经常看到的是她们背着孩子在田野里耕作。孩子是用很宽的布带紧紧的绑在背上,每当母亲身体移动时,孩子的两条小腿就会随之晃来晃去,看起来很是可怜。在我那个年龄,这种感慨和沉重都会很快飘散,因为,还有更多的有趣的事吸引着我。

小路边有一个被称作龙洞的溶洞。在洞口窥视了多次之后,我们决定开始探险了。我们从家里带了手电筒,把裙子别在腰间,淌着水往深里走到不能再走。龙洞是阴森恐怖的,洞顶的溶岩倒悬着,像无数的张牙舞爪的龙俯视着我们,不知是我们俩谁发出一声怪叫,吓人者和被吓者都惊慌的向洞外逃窜。探险宣告失败,我俩再不提这事了。


沿着小路的、清澈见底的小河也给我们带来无限的乐趣。河床很宽,但河水只占据了一半。河床上布满了形状、颜色各异的鹅卵石。我们垒小塘逮鱼;在河中趟水玩;收集漂亮的小石头。河上还有一座带顶棚的、破旧的木桥,桥板都已残缺不全了,多年风雨的侵蚀使它摇摇欲坠。河的另一侧有一条水渠。渠上架着一部古老的水车,水车与磨坊中的石磨相连,老乡们可以带自家的玉米、麦子到这里来磨面。每每看到有人来磨面时,我们都会在此盘亘很久。水渠不仅给农家提供了动力,也是镇上人家洗菜、淘米、洗衣的去处。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人们不用肥皂而用皂角、不用搓板而用棒槌来洗衣,渠边的大青石被人们打磨的光洁无比。


和当地农村孩子比,我们在军队大院里的生活可不知要幸福多少倍了。我们有乒乓球室、克朗棋室、图书室、篮球场,还有一个沙坑。虽说我们没有电视、电脑,但我们有半导体,我最爱听的是小说连续播讲和相声。记得有一阵我热衷于听长篇小说《战地红缨》,每天放学后都急急忙忙往家赶。一天,进了家门后我直奔半导体,突然,我呆住了。一本《战地红缨》端端正正的摆在半导体前,我狂喜。爸爸妈妈都是行事严谨的军人,他们很少会给我意外惊喜,这是我记忆中的唯一,让我永远珍视。

我的业余生活的大部是被小说充斥,从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到鲁迅的《狂人日记》都是我涉猎的对象,从大讲阶级斗争的《艳阳天》到描述抗美援朝的《剑》都使我陶醉。不到三年,我如饥似渴、囫囵吞枣得读完了部队图书室里和我能借到的所有小说,总有几百本,也把眼睛读成了四百度近视。


每到周末,我不是和爸爸去钓鱼就是和他去赶场(就是北方所说的赶集)。每逢两周一次的赶场日,只有一条街的小镇上熙熙攘攘。小镇上的店家都早早的下了门板,恭候着客人的到来。小镇上唯一的茶馆最能吸引我的注意力。那里摆满了低矮的竹制的桌椅,有的三五成群大摆龙门阵,有的独自就着茶水闷头啃干烧饼。七十年代,四川农民的生活很是艰辛,来自四里八乡的农民或带一点山里的土产,或带一只鸡、几只鸡蛋来镇上卖,就为能买回一些盐、火柴等生活必需品。记得很多次,我们买回的是下蛋的鸡,到家就下了蛋,弄得爸爸杀又心疼,不杀又没法养,两头为难。爸爸告诉我:养鸡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会拿下蛋的鸡来卖。我既同情这些贫苦的农民,又庆幸自己没有生长在这样的人家。我们有时买回一只鸡和一些鸡蛋,有时买回一些水果。虽说部队有食堂,周末我们全家还是很乐意用煤油炉改善一下伙食的。我们基本不买青菜,但经常买香椿,是因为当地虽有香椿树但人们不爱吃香椿,价格极便宜。新鲜的香椿芽炒鸡蛋,那可真是美味佳肴,我至今都怀念。爸爸带我去赶集坚决不买的有两样东西,一是妈妈想吃的葱,二是我眼馋的冰棍。妈妈是山东人,生葱蘸酱自然是可口的,连我这半个山东人都好这一口儿。爸爸的观点是,四川人种葱不似北方人施底肥,而是直接浇粪水。这葱怎可生吃?!不给我买冰棍自然也是因为不卫生了。爸爸认为做冰棍的水不会是白开水,而一定是生水,如井水,河水或渠水,那大肠杆菌的超标绝不止是百倍千倍了。由于爸爸的偏执,我近三年没捞到冰棍吃。


虽说我在四川生活的时间不长,但我至今都还很怀念在那里度过的童年岁月。总是希望有一天能故地重游,重温儿时的梦。所以我经常对先生和儿子说:有机会一定带你们到我们四川看看。


后记:今年512日,天塌地陷,一场大地震击碎了我故地重游的梦。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成了距汶川仅几十公里的重灾区。除了能为红十字会捐款外,我一直在想还能做点什么------为我的母校,为我的父老乡亲们。


20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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