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刚结婚的时候分到了一个伙单，兴高采烈。想当初做单身贵族时，无牵无挂，经常是做完实验已是夜晚。顶着星星往宿舍赶，望着万家灯火，心中总是有些怅然，不知哪一片屋檐下将会是我温馨的家？终于要有自己的小天地了，怎么能不高兴呢？尽管只是个伙单！

说起伙单，还是那个时代的特有名词。其含义就是两家合住本应属于一家的两居室单元房，共用厨房、卫生间和门厅。

同事嫌分到的房子是七楼，太高，又是顶楼，冬凉夏暖，就去换房站交换。这一换就是两年， 我们倒落得个逍遥自在。

一天，下班回家，发现邻家的房门开着，扒头一看，四白落地，粉刷一新。最吸引我视线的是四个屋角各放了一个鲜艳的大苹果。先生回家后，我立刻把我的新发现告诉了他，还怂恿他去瞧瞧。他回来后跟我说，那是天津人的妈妈例儿，就图个搬进新居平平安安。

这新邻居还懂这么多的妈妈例儿！在他们搬来之前的几天里，我们俩都一直在推测着我们的芳邻会是怎样的人？

在我们俩忐忑的期待中，我们的新邻居轰轰烈烈的乔迁新居了。说他们轰轰烈烈可是一点都不夸张。

那是个初冬周末的早晨，透过厚厚的窗帘虽然我们已感到外面是艳阳高照了，可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房间让我们实在贪恋温暖的被窝。我一面悠闲的翻着床头的闲书，一面懒洋洋的和先生调侃着，舒适而懒散的空气在房间里弥漫着，这是我们的周末最爱。

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震动着楼板，声音由远及进，直至我们的家门口。就听着单元的大门开了，一伙人蜂拥而入。我们俩又惊又喜，想必是新邻居来了。我们一跃而起，正准备穿戴整齐，出门迎接，就在这时，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他们空旷的房间里炸响，我和先生面面相觑，也许我还皱了皱眉头吧。尽管我这个徒有虚名的天津人也知道搬家要放鞭炮的说法，可我的想象力从未被开发到认为屋里也能放炮的水平。有炮声作背景，我们是不用担心外面能听到我们说什么的，于是，我冲着先生高八度的表示着不解加不满，先生也大声地向我解释着：这是乔迁新居崩鬼神儿呢，天津卫的又一个妈妈例儿！

炮声过后, 我俩冲出门去, 一阵介绍、握手、寒喧， 从此, 持续了三年多的睦邻友好关系就在这硝烟中诞生了。

新邻居是一家三口。夫妻俩都在三十多岁，丈夫的个头很高，也很壮实，但微微有些驼背，一说话就把长头发甩一下，显出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他面色黝黑，眼神有些发滞，一望便可知是本分厚道的人，说是在电车公司开车。妻子有着天津人特有的白皙的皮肤，小巧而善言，做起事来手脚麻利，是持家的好手。她告诉我们她曾在一个色织厂工作，但已因病下岗了。我们称他们大哥，嫂子。

他们八岁的儿子顺子是个白净、文弱、又很认生的孩子，第一次见我们时羞答答的瞪着那双怎么也睁不大的眼睛，让人看了顿生怜惜之情，以后的几年里，无论我们有什么好吃的，都没有忘记喊上顺子。顺子叫我们老伯、老婶，按天津人的规矩，他爸爸妈妈也随着孩子这么叫。所谓老，并不是说年龄老，而是指在家排行最小。最小的儿子，在天津称老儿子，最小的女儿，则称老闺女。另外，在天津，若老太太称你为大哥，你也不要觉得奇怪，那是指着孩子叫呢。先生在他家排行最小，我们自然就成了老伯、老婶了。

那时，我们的生活空间实在是太小了！十五平米的卧室，一家一间，那是唯一的私人空间。一点五平米的卫生间，三平米的厨房安着两个煤气灶，两家人同时在里面做饭是不可能的。六平米多的门厅里除了众多的门儿，还放了两个冰箱，两个洗衣机和一个切菜的小柜子，那种局促是难以想象的。正是由于这种狭小的空间，使我们两家的关系不密切都难。

这种密切自然由两个女人开始。抛开教育背景，女人的家长里短，絮絮叨叨，使我和嫂子的交往没有太大的障碍。嫂子因为在饭馆帮过厨，厨艺还不错，而结婚头几年正是我对做饭兴趣盎然的时候，我乐不得从她那儿讨教几招。天津独面筋和熘肝尖儿都是那时学的手艺。嫂子说她没想到这样高学历的女人竟能这样没架子，这是对我最好的夸奖。她哪里知道，大学毕业后两年的工厂生活把我从灵魂深处彻底地改造了，否则，我绝对会是另一个样子。

紧步女人的后尘，两个男人也开始有了侃山。有时大哥会拎着酒瓶子找先生喝酒，我只好躲到他家和嫂子聊天；更有甚者，世界杯足球赛时，他们要半夜起来一起看球，我为此还回了娘家。

我们有什么好吃的都不会忘了顺子，无论是先生从新疆带回来的葡萄干，还是我出去技术谈判时老外送的巧克力。他们家也会时不时地端来一碗节令食品，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基本不会按着日历（尤其是农历）做应景儿的饭。像二月二龙抬头这样的日子，天津人要吃炒闷子，他们总是严格执行的，我们也就有了喝腊八粥、吃闷子、吃粽子这样的口福。

大哥一家人的生活过的很艰难，因为只他一个人养家，而收入又似乎很微薄。九十年代初了，家里还是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那也是他们唯一的娱乐。二年级的儿子，家里没有一本课外书可读，每天写完作业后，就是在楼下疯跑。以我的观念，孩子哪能没有书看！所以，我总会找各种机会送顺子各式各样的书做礼物，谁让咱是读书人呢！每当看到顺子津津有味的读书，嫂子就会对我说：我儿子真是福气不浅，自打老婶给他买书，他给我们讲了很多我们都不知道的事儿呢。

有时我们在一起聊天，我和先生就给大哥出主意，鼓动他弄辆大发车，业余时间开出租。我们的想法是，有开车的技术，还怕摆脱不了生活的窘境。每当我们提开出租时，他总是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终于有一天，我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一天下班回家，发现大哥家的门关得紧紧的，两口子在激烈争吵。我是那种不好事儿的人，马路上有人打架，我从来都不会停下车来围观的，更何况是两口子吵架，旁人只能是越缠和越乱。我在厨房独自忙活着晚饭，顺子凑了过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顺子吃了我们不少好东西，也体会到了老伯、老婶是真心对他好，顺子对我产生了信任感。

“ 顺子，晚上就在老婶家吃饭好吗？我做你最爱吃的虾仁炒黄瓜。”我把话说得很轻柔，试图在顺子爸妈吵架时给他点儿安全感。

“ 老婶，你为什么不问我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要是在我们胡同里，早有人来劝架了。”顺子吧嗒着小眼睛，似乎是在恳求我。

“ 顺子，老婶和你们胡同的人不一样，从不给两口子劝架。我也从不愿意打听人家的私事，除非人家自己愿意对我说。”

“ 那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能不告诉我爸爸妈妈吗？”小家伙有事闷在心里，想一吐为快。

“ 当然，我肯定不会告诉他们的。”我保证着。瞧，即使是我，也有窥探别人秘密的欲望。

接下来，顺子告诉我他爸爸不是开电车的，是卖票的。那天他爸爸想学车，就在车场里试开，结果撞了车，可能要陪好多钱呢。他还说爸爸妈妈嘱咐过他，不能告诉我们爸爸是卖票的。说完了，顺子好像来轻松了很多，不待我更多的安慰，便下楼玩儿去了。看来要想让孩子一起保守一个秘密，除非不让他知道这个秘密。

晚饭中，我和先生议论的话题自然是我们卖票的芳邻。我说我们真心实意地待他们，他们竟跟我们撒这种谎，感到心里酸溜溜的。卖票的怎么了，卖票的就低人一头了？先生的想法又不太一样。他说与我们相比，无论从受教育程度、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方面，大哥、嫂子都处于劣势。他认为这是他们在我们面前自卑的表现，那么这种不伤及他人的谎言是可以理解的。 就算可以理解吧，是个好说话的人。我们还商定以后也不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免得他们尴尬。

我们是想避免尴尬，可事儿却偏偏接二连三的发生。

周末的一天，我们回婆婆家小住。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周日吃完晚饭才回家，可那次因为第二天单位有事，我要回家准备一些材料，所以周日吃完早餐就一个人急急忙忙赶回家。一进家门，让我吃惊不小，本来不大的门厅里堆着一堆堆床单、衣服，嫂子正弓着身摘刚拆的被单上的线头呢。

“ 春季大扫除呢！”我打着招呼。

嫂子猛地转过身，一脸的不知所措，那复杂的表情让我疑惑了片刻。紧接着我便恍然大悟了，原来我家的洗衣机正在那儿欢唱呢。我这人应变能力较差，一时语塞，还是嫂子比我老练，很快就恢复了镇静。她告诉我，她那天身体不好，懒得搬动她家的洗衣机，就近就用我家的了。

“ 用吧，用吧。”我很爽快地样子，但心里却说：哼，身体不好还洗那么多衣服！还洗床单！还拆被子！

“ 我洗完这拨儿就不洗了，等你大哥回来，让他帮我挪洗衣机。”嫂子好像听见了我的心声。

“ 洗吧，没关系的，乘着天气好，洗出来，晚上就干了。”我言不由衷地表现着大度，说完，就象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转身逃进了自己的屋里。

那天，我去单位完成了我本应在家可以做的事，很晚才回家。

洗衣机事件就这样过去了，两家人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没有马勺不碰锅沿的，睁一眼，闭一眼吧。

可是不成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天，我和先生都上班的时候，父亲来我们家取东西 。中午，他就自己从冰箱里找了些东西吃午饭。晚上我们回家时，父亲说他中午吃的是冰箱里的红烧肉和馒头。红烧肉？！馒头？！我和先生一头雾水，我们没做红烧肉啊！更没有馒头！父亲为了证明给我们看，就去冰箱里找，回来时带着一脸的疑惑。

“ 我明明中午吃的肉和馒头，而且还剩了很多，怎么没了？”父亲嘀咕着。

我和先生突然都明白了，顿时哈哈大笑。我们俩笑得前仰后合，把父亲笑得更糊涂了。我告诉他，我们的邻居爱贪小便宜，一定是为了省自己家的电，把吃的暂存在我们的冰箱里了。这可倒好，赔了红烧肉，又折了馒头。

更可笑的是，吃肉的一方没法儿表示歉意，假如把事情说穿，对方会比丢几块儿肉更难堪，而丢肉的一方就只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了。谁叫他自己把肉塞到别人的冰箱里的！

我和先生都不是那种泾渭分明的人，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对红烧肉事件也本着难得糊涂的精神，一笑了之了。

日子就在这酸酸甜甜的感觉中溜走。一晃，我就快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怀孕的后期我开始在家休产假了。

我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一个人关在屋里有做不完的事。我可以听听音乐，看看电视，写写日记，或给未见面的儿子织织毛衣。总之，我有的是办法哄自己玩，一人在家从不会觉得寂寞。嫂子可并非如此。因为不上班，她和这楼里的上上下下都混得很熟，时不常有人找她串门，或她去别人家串门。我想象着她们聊得一定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但我不想掺和。

过去是偶尔在一起聊聊天，现在自己天天在家，恐怕这口子一开，就堵不住了，所以我尽量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给嫂子提供机会。嫂子倒也知趣，除了在厅里或厨房碰上时说会儿话，并未开整天串门的先河，我的待产期就这样安静的渡过了。

在婆婆家做完了月子，我迫不及待的回到自己的小家。白天一个人照顾我的宝贝儿子，对只有书本经验的我来说并非易事，经常是中午饭热了几次都来不及吃。嫂子很快就意识到我的窘境，经常是儿子一哭就过来帮我。说来也怪，每次正哭闹的儿子到了嫂子怀里就很快的安静下来，我嫉妒得跟嫂子说：这个儿子送你了。

后来每到中午，嫂子就过来给我搭把手儿，让我能安静的坐那儿吃顿热乎饭。这热乎饭直暖到了我的心里，让我体会到了远亲不如近邻！

我不再关着门过日子了，嫂子也会经常过来串串门，虽有时也有搬弄是非之嫌，但她意识到我不识她的碴儿，便很快就偃旗息鼓了。我们聊的更多的是孩子，她大谈天津人养孩子的种种习俗和他们顺子的故事集；我就告诉她我从书上学到的现代教育观念，以及我正在儿子身上进行的实践。孩子是当妈的永不厌倦的话题。

一直都听嫂子说她是因病下岗，到底是因的什么病也不清楚，只听她说心脏不太好。 一天傍晚，两家的男人都快要下班了，我一边照顾着儿子，一边忙着晚饭，就听顺子在 屋里喊道：“老婶，快来！看我妈------”

我奔到她屋里一看，简直要吓傻了。只见嫂子斜靠在床头，手捂着心脏部位，整个人都在抽搐着，神志似乎已不清醒了。我让顺子看着他妈妈，立即回屋拨打112找救护车。想起嫂子说过她心脏不好，我飞快地在放药的抽屉里抓出速效救心丸，三步并作两步又奔回她家。我用最快的速度读了说明书，可能也就一秒钟吧。我看到：急性发作时，一次10-15粒。十粒！ 我决定就服用最小剂量了！我迅速的把十粒速效救心丸塞进嫂子嘴里------

谢天谢地！ 嫂子的状况开始缓解了， 等救护车来时，大哥也回家了。他向医生讲述了嫂子的病史，医生又检查了病情，认为是癫痫发作，已经没有危险了。一听是癫痫，不是心脏病，我下出了一身冷汗，还好我那十粒速效救心丸没起什么副作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从那以后我就在先生那儿落下了话把儿：胡庸医乱下虎狼药。

时令进入了夏季，白天骄阳似火，夜晚也异常闷热，人们一群一伙的在我们楼下的小花园里纳凉。这炎热似乎启发了大哥和嫂子，他们从老邻居家拉来了一套做雪花落（读作酪）的家伙事儿。这是一套传统、地道的做雪花落的用具，如果把它摆在博物馆里，一定要加详细说明，否则很少会有人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在那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雪花落为何物。

卖雪花落的小摊很快就在楼下小花园的一角开张了。只见大哥把一个细高的铁套筒放进一个更大、但稍矮的木桶里，在铁套筒和木桶之间添上碎冰块，再撒上盐，再把木桶盖盖好，铁筒里倒上嫂子事先调好的甜水。只见他把一根粗绳套在铁筒上，两手来回拉绳，铁筒就在木桶里转动起来，筒里的甜水就开始均匀的降温。当铁筒内壁挂上一层冰凌后，为了不使其结成冰块，嫂子就用一个竹片刮掉筒壁上的冰凌，这样多次反复后，筒内的甜水就变成了“酪”的状态，雪花落就做成了。有人来买时，用小漏勺盛一小碗，再浇上点儿红红绿绿的甜汁儿或浓酸梅汤什么的，让人看了凉爽无比。他们的生意一下子就火爆起来了。

每天大哥下班都要去冰窖买两大块冰，一趟又一趟的把它的那套家伙事儿从七楼搬到楼下的小花园里。一切停当后，就见他在炎炎的烈日下赤膊上阵，用绳子来回拉动着铁筒，这一拉可就要差不多一小时，那份辛苦钱也的确是汗珠子落地摔八瓣挣来的。

我只尝过一小碗他们的雪花落，而且从没让儿子吃过一口。一方面觉得他们挣钱不容易，另一方面我也有自己的忌讳，嫂子的甜水是糖精的自来水溶液。

夏去秋来，邻居的雪花落生意告一段落，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平静的日子过了没几天，他们又开始不甘寂寞了，看来数过了钱的手就闲不下来了。他们计划着河蟹上市的季节，贩卖河蟹。嫂子告诉我，夏天挣的钱正好当本钱。

我和先生都认为他们的项目选得准。相对于当时的生活水平，河蟹虽说价格不菲，可别忘了天津人最爱吃，最会吃，最讲究吃个鲜儿。“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简直就是天津人的圣经，天津人嘴馋，嘛季节吃嘛；天津人豪爽，吃螃蟹论盆，吃涮羊肉论斤；天津人最懂得心疼自己，当铺当来的钱也能拿去吃海货，反正海货就一年一季，等自己有钱了再吃，明年见了；天津人“当当吃吃海货”的说法还有那么点超前消费的意味，只是当时不那么说罢了。你说有天津人在那儿托着，这卖海货能不赚钱吗？

大哥和嫂子的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那年过年，他们买了很多的吊钱儿，还硬让我们在每一扇窗外都贴一张。贴吊钱儿可能是天津特有的民俗，它有别于北方其它地方的窗花。吊钱儿上刻镂着各种吉祥的图案和文字，下端有穗。春节前把吊钱儿贴在窗楣外面，它会迎风飘舞，有一种很浓郁的乡土气息和喜庆的年味儿。冬季，北风凛冽，贴在外面的吊钱儿会被风刮得一丝丝，一絮絮的飘零，又预示着新的一年中财源会滚滚而来。

我们友好的相处了近三年，尽管其间也发生过很多不愉快的事，但我们从没红过脸。在我们搬家前的一天，我在屋里收拾东西。因为过于忙乱，我没有给自己准备午餐，或者说我已忘我到根本没打算吃午餐的地步。这时，嫂子敲门进来， 给我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

后记：《芳邻》完成了，正值二零零九年春节前夕，在此我想借家乡这火红的吊钱儿，祝万维的朋友们在新的一年里福如东海！财源滚滚！



2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