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24, 2012

一个女人的温暖记忆 ZT


一个女人的温暖记忆
怡然
(一)
倪虹老公走的那年,她才五十三岁。五十三岁对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皮肤松弛了,脸上开始生出不惹人爱的斑斑点点,情感欲望亦如旋即燃尽的红烛,在晚风中摇曳。这说的是别的女人,倪虹可不是这样。
她老公老唐还没走多久,办公室的同事姐妹们就忍不住催她,“倪虹,趁着年轻,快点再找一个吧,总不好就这样孤单一人过下半辈子吧。”倪虹看上去的确不象五十多岁的人了,她皮肤依然白皙,讲话激动起来,脸上还不时漾起红晕,说她三十多岁,没有谁会怀疑。
别人的话,倪虹也没有全当作耳旁风。然而,她的心就象块磁石,总是粘在生命中的那个点,就是老唐离她而去的那一刻。夜深人静时,她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看镜子里的自己。看着看着,觉得有个人把两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上,慢慢地揉着她的肩胛。她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得到,那人是谁。
她有很严重的肩周炎,每次犯病时,老唐就这样给他按摩,边揉边给她讲笑话,直到她笑出了声,笑得前仰后合,他才肯停下来。然后扳住她的双肩,一本正经地问,我的服务是不是很到位。倪虹便嫣然一笑,也一本正经地回他说,还得再努力,差很远呢。老唐眨眨眼,有点未解其意似的。他是东北人,有着东北男人特有的幽默和体恤。
倪虹仍记得那一天,医生打来电话,让她过去一下,说要跟她谈谈老唐的病情。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脑袋里只有医生的那句话,“癌症晚期,只有六个月了”。
她用手指轻抚着老唐的脸颊,他被化疗折腾得瘦骨嶙嶙。老唐安慰她说,“虹儿,别哭!等我好了,咱们去三亚,我还没带你去看过海呢。”
“不,为什么会是这样啊?我要替你去那儿!”倪虹抽泣得象个孩子。
“快别瞎说,你去了,我怎么舍得啊?还是让你老唐哥先去侦察一下,要是那儿不舒服,我就打电话告诉你,好不好?”老唐跟倪虹讲话,从来都象个大哥哥。倪虹抹泪摇着头,她心疼,一绞一绞的那种。
(二)
倪虹隔壁办公室是她的老同事老简。老简人老实随和,比倪虹大几岁,人长得也高大。平时工作中很照顾她,每天下班都不忘过来打个招呼,只要见倪虹心情爽气色好,他便会顺势坐下来聊上一会儿,反正回到家也是空房一间,他老婆和儿子去美国好几年了,把他活生生地变成了个留守男士。
最近老简过来得愈加勤快,还有点没话找话似的,倪虹不动声色,她当然明白老简的用意。
“想不想去听交响乐?北京音乐厅的票。”老简仿佛憋足了劲才问出这么一句。
倪虹略微踌躇了一下,“不了,留着你和别的朋友去吧。”
“那,那我也不去了。”老简象是跟谁赌气。
“唉,随意吧。”
“你真是个执着的女人。”
“你还不如说我执迷不悟呢。”
“也许是吧,老天都会感动的。唉……”老简不再言语,他不想惹人烦。
转眼入冬了,外面飘起了清雪。倪虹有几天没来上班,急坏了老简。他去问了倪虹的主任,说是她老毛病又犯了。那一定是肩周炎,老简知道这个。
下班后,他径直去了倪虹家。敲开房门,倪虹站在门边,脸色青青的,很憔悴。
“对不起,我没打电话,就来了,真是不速之客。”老简怯懦地小声咕哝着,和他高大的身材很不相称。
“那为什么不先打电话呢?”倪虹有点明知故问。
“怕你不让我来。”他说着,把一大袋子东西撂进门厅。
“你就不怕我不让你进吗?”倪虹不象是开玩笑。
老简冲她笑了,笑得那么憨态可掬,让倪虹一下子就想起了老唐,她的心软了。
“唉,若不是看你大老远地跑来,真不该让你进来呢。”
老简趁势迈进了门砍,“我就是想来给你弄点吃的,你肯定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做完了,我就走。”倪虹苦笑着摇摇头,她真是拗不过眼前这个男人。
老简走进了倪虹的小厨房,推门一看,他愣住了。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好象很久都没人碰过,上面落着一层灰尘。倪虹跟了进来,“唉,不好意思,我一个人懒得开火,这几天病了,就……
“别说了,我先给你收拾一下,再来做饭。看你弱成这样,回房间躺一会儿吧。嗯?”老简说话的口气,象兄长一般不容置疑,倪虹不自觉地就听任了他的摆布,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半倚在床上,微闭着双眼,听着厨房传来不大不小的响声。恍恍惚惚中,闻到一股肉丝面的香味。“虹儿,快起来吃一口,看你的脸色这么青,真象个小孩子,怎么连自己都不会照顾啊。”
“老唐哥,都怪你,不守信用,你说过的去去就回来,怎么走了这么久啊,让我一个人跟这苦等着。”
“唉,对不住了,要不然,你打我一顿吧,如果那样能解你的气。我看还是先把面条吃了,吃饱了,打我也有劲儿啊,对不对?”
“人家都气死了,你还开玩笑。”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一张软软的面巾纸轻轻地落在她的脸上,倪虹惊愕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另一张脸,是老简的,温和的眼神正专注地盯着她。
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哎呀,我怎么了?”
“你哭了。是不是又想起他来了?”
“别瞎说,想谁呀?你这么快就把饭做好了,真是大厨师水平,是不是在哪家烹调培训班集训过呢?”倪虹走进厨房,桌子上一碗热腾腾的肉末汤面,旁边还摆了好几道小菜,糖醋小排骨、金珍菇炒里脊、凉拌海菠菜。她不禁抽了一口气,“哎呀,老简,你真神,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些东西呢?”
老简坐在倪虹的对面,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圈,“快吃吧,这不都是你的最爱吗?连你的口头语我都会了。”倪虹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把眼神转向别处。
“怎么还不过那边去?一家人团聚多好。”
“唉,去过的,不大习惯。她也不需要我,一个小职员对一个大教授来说,无足轻重的。”老简说这话时,象是在谈论天那边的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那,总不能永远拖下去吧。你们男人就是爱面子,低一下头跟要了命似的。”
“唉,实在不行,就只有分开了,确实不能永远拖下去。”老简弦外有音地说。“你呢?真的想永远一个人这样过下去吗?”
倪虹好象预料到老简迟早会问她这个问题,她不去看他的眼,怕自己的眼神会误导他,“唉,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的,我的心就停在那儿了,她不愿意往前走。”
老简拿眼盯着倪虹,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倪虹抬起脸,他们彼此注视着。
“别撑着了,倪虹,你不能老是活在昨天哪,太苦了,再说也不公平。”
倪虹欠了一下身子,“老简,别说了。天不早了,人家会说闲话的呢。谢谢你来看我,还做了这么多好吃的。对不起……”倪虹有些语无伦次。
老简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呵,人走了是回不来的,多保重自己才是。”
倪虹看着老简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她已经习惯了看他的背影,很像老唐的。那背影传给她一种温暖,虽然无法靠近,就是个背影而已,但这也就够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
早春的陶然亭,弥漫着一股寒气,那是从刚解冻的湖水里反射出来的寒,与路两边才微微泛绿的嫩柳,相互交替地传递着并不和谐的春的气息。远望三面临湖的陶然亭,确有一种红尘净世之感。印证了那句古诗“烟藏古寺无人到,榻倚深堂有月来”,寂寥却也超然的意境。
一个身着银灰色风衣的女子,孤零零地坐在亭子里,她似乎在等一个约会,一个她等待了许久的约会。清明节早晨,园子里冷冷清清,偶尔有鸟鸣声,唧唧喳喳,给这冷清添了几分热闹。女人很专注地听着鸟叫,鸟儿们似乎懂她的心思,愈发用劲地吟唱起来。女人轻轻地笑了。
湖面在她眼里渐渐地蒙上了一层雪雾,愈来愈浓,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似乎是从天籁传来的。
“倪虹,身体往前倾,抬腿,迈步,向我这来!”
“不……,大唐哥,我怕摔倒。”
“别怕,有我在这儿,摔倒了也没事儿。”
她穿着冰鞋,颤巍巍地刚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后仰下去,吓得她把两眼紧闭,就等着直挺挺地摔倒在冰上,然而,奇迹般地,她感到自己的腰身被一双手撑住了,接着把她抱了起来,温暖而踏实。就象小时候险些跌倒时,被手疾眼快的父亲拦腰抱起来那样,但却是不一样的感觉。那是怎样的感觉?是难舍难分,是非他莫属,瞬间的颤栗变成恒久的依赖。如果时间能够定格,她真希望和他就永远停在那一刻。霎那间,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恋爱了。
人都说女人是感性富于理性的,而陷入爱河中的女人怕是只剩感性了。她会凭直觉的瞬间作出相许一生的决断,倪虹也不例外。这就叫作缘分吧,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男女之情,便都从缘分这里找到了解说。
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俩常常一起回忆起那个历史镜头,大唐总为自己的英雄救美人而得意,倪虹却反讥他说,你这是乘人之危。不管怎么说,滑冰给了他们牵手的机缘,陶然亭成了他俩冬天约会的地方。那时倪虹在读大二,大唐已经毕业工作了。每次滑冰,大唐都要亲手给她穿上滑冰鞋,他是个坚持的人,说是为了安全,必须这样。看着蹲在地上的他,认真地将鞋带穿过一个个扣眼,倪虹就默默地在心里说,大唐哥,你不就是那个我梦中见过的能相守一世的人吗?
后来滑冰队由俩人变成了仨人,他俩后面还跟着个小不点儿,跑起路来左摇右摆,象个小企鹅,那是他们的娇女儿囡囡。大唐负责穿冰鞋的任务,也由一个变为两个。囡囡总是把小脚一伸,“爸爸,快给我系鞋带!我要超过妈妈呢。”
一转眼,囡囡都步入花季,出落成了娇美的大女孩。大学毕业后,囡囡去了倪虹的老家杭州工作,大唐也变成了老唐。这些年来,好象只有倪虹没怎么变,这一点颇让老唐引以为自豪。看看,都是和我在一起,你才越活越年轻的。倪虹把嘴一撇,看把你美的。但她心里也这么想,谁让我这么有福气,遇到了老唐哥,他的爱怜呵护,又怎么能用三言两语就说得完呢?
老唐走了,倪虹一直都无法面对这个真实,她想不开。人都说好人会有好报,可老唐一世与人无争,性情随和,在他们研究院里,虽身居总工的位置,却从没想过给自己谋一点私利。倪虹经常逗他说,你是不是想清史留美名啊?老唐就回她说,“只要有你记住我,就够了。”一句话,说得倪虹心里暖暖的。唉,老唐哥啊,我是记住你了,不只是一辈子,是两辈子了!
倪虹心里一直有一个夙愿,等老了,携老唐回她的老家杭州,在西子湖畔安度晚年。可谁能料到,他竟这么突然地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只有这陶然亭,依然如故地伫立于天地之间,象是在默默地告诉着她,他们曾经留在这里的一切。
(四)
不知不觉,正午的阳光已照到了湖面上,风变得暖洋洋的,吹在脸上很惬意。倪虹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她机械地挪动着脚步。人,还得学会忘记,这是她母亲在世时常对她讲的一句话。可是,忘记比起记忆来,是一件更难的事情,尤其对她来说。
“你该去吃午饭了吧?”倪虹觉得有人在跟她说话,她回过身,是老简!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嗨,我是特意来跟踪你的,信不信?”
“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会到这里来?”倪虹仍然感到诧异。
“别忘了,是你昨天告诉我的。这叫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哪。”老简显出得意的样子。
他们一起走进一家新开张的酒家,老简蛮内行地为倪虹点了饭菜,眼里流露出关切,“你,是不是常常一个人跑到这儿来?”
“来过,但也说不上‘常常’”
“唉,如果触景生情能够让你把悲伤释放出来,常来也没什么不好。我只是很担心你的身体,你没听说过吗,爱得太深不只是伤心,也会伤身的啊?”老简谈话的语调,就象一个推心置腹的老朋友。倪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还好吗?我是说,那一边。”
“对了,我正想告诉你呢,我们离了,上个礼拜她回来了,我们去办了手续。”老简故意把事儿说得轻描淡写。
“怎么这么快?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那儿子怎么办呢?”倪虹想不到,老实巴交的老简,处理离婚这件事竟然如此神速。
“嗨,儿子今年就上大学了,当然是在那边跟着她,这样我也放心了。”
倪虹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隐约地感觉到了老简的期待。可她能够给老简他所期盼的吗?她知道自己整天在想谁,她的心几时离开过她的老唐哥呢?
老简似乎看出了倪虹的心事,“其实我知道,你忘不了他。唉,你知道和故去的人竞争是个什么滋味吗?”
“老简,别怪我,我知道你对我的一片心意,可是,可是我不能那样,不能啊……,真的!”
“为什么?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不,你想错了,我并不是受什么约束,才说这样的话。我就总在想啊,再也不会有人象老唐哥那样对我好了,真的,不会有了……”倪虹的眼里浸满了泪,声音也变得哽咽了。
见倪虹流泪,老简慌了,“嗨,你看我这人,我这是怎么了? 本来我没想跟你说这些,咱们不谈这个,说点别的吧。你别难过,我自己离婚与和你要好,这是两回事。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好朋友,对吗?”望着老简满脸的诚恳,倪虹还能说什么呢?她只感到自己很幸运,生命中总是遇到好男人,如此地善解人意。

(五)


是谁把她放在了鞍马上,一只粉红色的鞍马。可她没法走,脚跟灌了铅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她本来是会玩鞍马的,十岁就进了业余体校,那时她几乎每天都围着鞍马上下翻飞。是什么在牵引着她往前走,一双看不见的手。眼看到了鞍马尾,无处可走了。她两眼一闭,拉着那双神奇的手,轻轻地一跃就跳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但见一片片粉红,柔软温暖的粉红,象海浪一样。粉红的海浪不停地颤动起伏,

那双神奇的手,一忽将她推到潮头,一忽又把她抛向谷底,她完全失去了自我。粉红的海浪有罂粟般的魔力,她在顷刻间就失忆了,她忘了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她忘了今生今世的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她甚至忘了自己到底是谁。粉红的海浪团团包裹着她,她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滋润起来,温柔地舒展开来。忽然,海浪停止了颤动,把她从浪尖上重重地甩了下来,她下意识地两手在空中乱抓,可旁边连一根稻草都没有,除了空洞还是空洞,连她的身和心也是空洞的了。一下子,她倒在了一片片粉红色的海绵上,柔软而绵长……


啊!倪虹一下子坐了起来,她出了一身汗,哦,原来是一场梦。她反复琢磨着这个梦,这个她做了不止一次的梦,好象总是预示着点儿什么似的……


转眼秋天到了,倪虹还是决定提前退休了。她想念远在杭州的女儿,囡囡在电话那边也总是催促,妈,你快点过来吧,一个人住一间空房,除了伤感落泪,还会有什么呀?倪虹想争辩几句,想了想,还是作罢。囡囡的小嘴,厉害得很,谁能说得过她呢?再说,女儿说得也没错,她的确该换个地方了。


她向单位提出了申请,因为机关很大,手续繁复,少说也得等上半年。可是出乎她预料的是,单位很快就批准了她的请求,多半是出于同情和照顾她的考虑。拿到通知那天,她最先想到的就是老简。老简离婚后,一直独身一人。儿子暑假回来看过他,听说他们父子相处得还不错,这也让倪虹稍微宽慰了一些。人活着,总要有点想头,不管是你惦记着别人,还是别人惦记着你,那样的日子才会有所期盼。


她不知道该怎样跟他讲。老简是个好人,她真的不忍伤他的心。但是,这件事他迟早会知道的,终于她下了决心,推开了老简办公室的门。老简听了倪虹的决定,半天没吱声。

“你真的想就这么离开了?这里就没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倪虹一听他的问话,便感到了他心里的隐痛,“唉,其实我就是想换换地方,囡囡明年就要结婚了,她可能会需要我。”

“你可真是个好妈妈,这么心疼女儿,应该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老简说这些话时,有些心不在焉。倪虹看出来了,她很内疚,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打扰他了。


接连几天,老简都没来上班。这回轮到倪虹心慌了,他不会出什么事吧?早知如此,还不如等到走的时候再告诉他,也少给他添些心痛。


消失了三天之后,到了礼拜五,老简终于来上班了。他是精心地打扮过一番的,头发理得整整齐齐,还染了发,鬓角上那些灰白的痕迹全不见了,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他兴冲冲地来找倪虹,开口便问,“今天中午你有空吗?”


倪虹被老简焕然一新的装扮,震住了,定睛看了他好半天。

“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是不是变得很奇怪?”老简摸不着头脑地问。

“不是,你这样挺好的,特别精神。中午你有事吗?”


“对,咱们去隔壁那家写字楼的旋转餐厅,我请客,你赏个光吧,怎么样?”

“这个……?”倪虹有点犹豫了。

“哎呀,别这个那个的了,你人都要走了,还怕什么?再说,我有件东西想送给你。”老简又恢复了他那说话不容置疑的口气,倪虹笑了,看来她也只好从命了。


这是一间设在高层写字楼的旋转餐厅,一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挂在正中央的一幅巨幅山水画,画面上瀑布飞溅的水花,象是要润湿你的脸颊,凉爽舒适。虽然是自己写字楼的近邻,倪虹还从来没到过这里,她感到很新鲜。老简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跟服务生说,要邻窗的位置。


“啊,这么好看的风景,能看好远哦,都能看到北海的白塔,太棒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这里?”倪虹有些遗憾地感叹。


“这么好的风景,也留不住你这美丽佳人啊。”老简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倪虹,话语里有点伤感。倪虹不语,她知道,老简对她有意见,就故意岔开话题,“哎,对了,你不是说要送我一样东西吗?是什么?”


老简从提袋里拿出了一本影集,很精致的影集,墨绿底色带有古色古香图案的丝绒布封面,倪虹一看就心生感动,他连我喜爱的颜色都了如指掌。老简把影集递给倪虹,“你自己看看,是你的个人专辑。”

倪虹有些惊异,“我的个人专辑?谁制作的?”

“嗨,你看了不就知道了。”


倪虹轻轻地翻开封面,她完完全全地惊呆了,第一页就是她的一个大写镜头,那是她在九寨沟拍的,背景是满山的红叶,远处有隐隐约约的雪山,照片上的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绒线衣,眼睛出神地望着远方,脸上现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哇,这不是我们单位集体出游去九寨沟吗?别忘了,我可是摄影协会的啊。”

倪虹恍然大悟,“嗨呀,我想起来了,你还是那个协会的主席呢,怎么会忘呢。”


倪虹一页页地翻过去,这可真是她的个人专辑呵,记录了她在单位工作这十多年的几乎所有大事件。每年的春游秋游,植物园香山,上房山云水洞,承德白洋淀,都留下了她的倩影。连她在单位诗朗诵比赛,还有三八妇女节站在领奖台上的照片,老简他都一张不少地放进了影集。


此刻的倪虹,心里充满了感动,是由衷的那种感动。一个男人只有当他特别欣赏喜欢一个女人时,才会这么尽心尽力。一个女人的生命里,又能有几多这样的知己呢?


倪虹合上影集,抬起头来,看着老简。“你看,我那时多年轻呵,现在都老了。”

“你不老,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真的,我说的是实话。”

“唉,即使容貌没老,心也不一样了。”倪虹叹道。


“你什么时候动身?要不要我去机场给你送行?”老简关切地问。

“不要了,你住得离机场那么远。我一个人悄悄走了就是了。”


“倪虹啊,什么时候你能冲我说‘要!’,我就开心了,我总想为你做点什么。”老简是真诚的。


“老简,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看你精心制作的这本专辑,帮我找回了年轻的心情,感觉好象给了我另一次生命一样。”倪虹说着,眼圈又红了。


“真的吗?我就觉得自己没看错人,你啊,不光外表温柔,内心更温柔。”老简说这句话时,有些难为情。


“你们点的饮料,一杯椰子奶茶,一杯可乐。”服务生把两杯饮料摆在了他俩面前。老简把椰子奶茶递给了倪虹,“你是喜欢喝这个吧?没加糖的。”

“嗯,是,你什么都知道的。”倪虹喃喃自语着。


“来,为我们的倪虹同志光荣离休,干杯!”老简一本正经地说。

倪虹也举起了杯子,她笑了,这一次是开心地笑了。
(六)
天蓝色的湖边,王子走近天鹅公主,越来越近,王子拉起公主的手,开始翩翩起舞。
她觉得自己的手也被他握住,越握越紧。她这是在哪?天桥剧场。怎么会到这来?为什么就答应了他?和他一起来看芭蕾舞剧《天鹅湖》。是出于感恩,还是出于本能?十几年前,她不是也来过这里,也是来看《天鹅湖》,可身边坐的却是老唐哥。王子还是那个王子,公主还是那位公主,天鹅湖依旧湛蓝美丽,可她自己呢?却历经人去心空,恍如隔世。
当他握住她的手时,她努力不去想别的,可思绪会绕过理智的防线,不费吹灰之力。他的手很有力,让她有种疼痛的感觉,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然而陌生也阻隔了她继续前行的勇气。
月光下,只有她和他,还有他们踯躅前行的影子。
“到家了,别送了。谢谢你的邀请,我喜欢天鹅湖,很美!”
他停住脚步,忽然用双手扳住她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你,真美!不是漂亮,是美。”
她诧异地仰脸看着他,和他认识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夸赞自己的容貌。可是,她忽悠一下子又想起了老唐哥,他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虹儿,你真美,不是漂亮,是美!”。
她到底也弄不清,男人眼里的漂亮和美,究竟有多少分别。漂亮来自感性,美来自知性;漂亮是表层的,美是深层的;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会夸奖她漂亮,而只有当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才会赞赏她美。这样的解释,是男人说此话的本意吗?她不得而知。
“倪虹,别离开这儿,行吗? ”他俯下身子,眼神里充满了渴望与期待。他们离得那么近,她闻到一股久违的味道,令她怦然心动的味道。可潜意识里,却有另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轻轻地向后退了一下。“老简,对不起,我想,进去了,明天还要赶飞机。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好吗?”
“嗯,明天在家里等着,我来送你,听话!”他又恢复了不容置疑的口气。
“就这样匆忙地离开这里,你不后悔吗?”老简不止一次地问倪虹,其实她也问过自己千百遍。明天就要走了,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三十六年的记忆,即使碾成碎片,也不会瞬间化为灰烬。这座城市承载了她太多的记忆,每个街巷,每条胡同,哪里没有她和老唐的脚印?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哪里不印证着他们一起度过的岁月?有多少值得回味的日子,她又怎么能数得清?静下心来,她才蓦然发觉,岁月流逝如此匆匆,流得无影无踪。
她开始收拾房子,这是她和老唐一起住过的房子。她细心地把每一个房间都收拾得一尘不染,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精心擦洗得干干净净。她没有卖这间房子,尽管京城的房价高得惊人,但钱对她没有多少诱惑,她希望留住这间房子,觉得那样才对得起老唐,若是他回来小住,也有个地方。在心里,她从来都没觉得老唐哥真的离去了,甚至有一种幻觉,他一直就在她的左右。
收拾停当,她坐下来,觉得该给老简写封信,写点儿什么呢?有些话,不好当面说,好象只有对着眼前这张白纸,她才能吐露真言。这两个月,她的情感也在经历着微妙的变化,在她和老简之间。爱是奇妙的,她会让相爱的人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爱也是偏执的,她会让相爱的人彼此回避变得行同陌路。
以前倪虹从来没有仔细品味过老简这个人,他与她也就是比较靠近的朋友,她的心被老唐哥添得太满,满得如何容得下其他人?可是,老简对她的感情,执拗而真诚,她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毕竟她也是个常情之人哪。然而倪虹能感觉到心底里的那一道屏障,无论怎样她都无法忘怀,或许今生今世都忘不了,这就是刻骨铭心吗?
倪虹找出了那件她最称心的旗袍式连衣裙,深紫色带有暗色提花。每次她穿这件衣服,老唐都会欣赏地打量着她,就象他们初恋时那样。今天她要这样打扮自己,是想让他再看她一眼,看她依旧姣好可爱的模样吗?
她轻轻地走到她和老唐的合影前,那是三十二年前,他俩在陶然亭前面拍的。她挽着大唐的手,她笑得顽皮,他笑得开心。她拿手拂去玻璃上淡淡的灰蒙,自言自语道,“我走了,老唐哥,房子还是原来的老样子,这样你回来也不会觉得陌生。我和囡囡还会回来看你的,我走了……”她轻轻地关上了房门,仿佛把她生命的一段也关进了另一个世界。
(七)
老简急匆匆地赶到倪虹的公寓,却见房门上贴了一张纸条,他一看便知道,是她的笔迹。“老简,信箱里有封信给你,你有钥匙的。”他想起来,倪虹把看管信箱的任务托付于他了。他急忙冲到楼下,打开她的信箱。除了一封信,还有一个粉红色的纸口袋。他把信打开。
老简,
对不起,我不辞而别了。但愿你会谅解我,因为我太害怕别离的场面,还有别离的伤感……
此时此刻,无论我说什么,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你给我的关怀,你对我的情意,不是用感动就能一语道尽的。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别问我,至少现在别问,我真的说不清。
纸袋里是两瓶进口染发水,那是我女儿囡囡向我推荐的,说是用它染发不掉色的。你不妨试一试。你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染发水对你也许并没那么重要,心不老就会青春永驻。
祝你诸事顺利!
倪虹
老简二话没说,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街上,拦住了一辆计程车,“快点儿,去首都机场!”
一到机场,他就直奔候机大厅,他还心存一线希望,希望倪虹的班机会晚点或者干脆取消。等他往硕大的显示屏上一看,心几乎要跳出来,飞往杭州的两个班机都推迟了。那就说明倪虹她人还在机场,不管她在哪里,我一定得找到她!
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令他如此牵挂,如此心疼。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倪虹的笑和她温存的眼神。这时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他的前妻,他惊异,女人与女人竟会如此地截然不同。
那不就是她吗?远远地站在那里。发髻盘在脑后,脸上略施粉黛,眼睛里永远有种安详温暖的东西,每次看到都令他感动。
“倪虹!倪虹!”老简拨开众人,象跑百米冲刺似的,一下子就冲到倪虹面前。他顾不上众目睽睽,一用力就把倪虹揽在了怀里。
“你,你为什么跑走啊?都快把我的心给揪没了。”
倪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泪,顺着脸颊在流。
老简对倪虹低语着,“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跑来?”
“为什么?”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我,会等着你!我有信心,会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他用力地摇了一下倪虹。
“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
“多保重,倪虹!快活点儿,嗯?”
倪虹也低语着,“嗯,听你的,快活点儿。”。
她走了,没敢回头,她感到了老简守望的眼神,一直目送着她。
手里的提袋变得沉甸甸的,那里面装的,是她带回故乡最珍贵的东西。
上了飞机,倪虹依旧紧紧地抱着那个提袋,片刻不离手。她轻轻地拍着里面的小盒子,悄声说,老唐哥,跟我一起回家吧,这一回,你该退休了,可以好好休息了。
飞机轰鸣着冲上了跑道,跃然腾起,向遥远的天际飞去。
恍恍惚惚,倪虹又进入了她那个粉红色的梦乡,粉红色的海浪,将她团团裹住,一忽把她推到浪尖,一忽又把她扯到谷底,她就那样,在粉红色海浪的震颤中,沉沉地睡着了……
2012.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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