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October 30, 2013

叶之刁刁 —— 读庄子《齐物论》 (4)




三、无是无非,辩与不辩


[原文]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
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①吹:风吹。根据本段大意看,“言”似有所指,不宜看作一般所谓的说话、言谈,而指“辩论”;下句的“言者”则当指善辩的人。辩言之是非出于己见,而风吹出于自然,所以说“言非吹”。
  ②特:但,只。
  ③鷇(kòu)音:刚刚破卵而出的鸟的叫声。
  ④辩:通作“辨”,分辨、区别。
  ⑤恶(wū):何,怎么。隐:隐秘,藏匿。
  ⑥成:成就。“小成”这里指一时的、局部的成功。
  ⑦荣华:木草之花,这里喻指华丽的词藻。
  ⑧儒墨:儒家和墨家,战国时期两个政治和哲学流派。
  ⑨莫若以明:传统的解释为“莫如即以本然之明照之”,意思是“不如用其自然加以观察”。姑存此说。
  ⑩“自知”疑为“自是”之误,与上句之“自彼”互文;若按“自知”讲,语义亦不通达。
  (11)方生:并存。一说“方”通作“旁”,依的意思。
  (12)方:始,随即。
  (13)因:遵循,依托。
  (14)由:自,经过。一说用,“不由”就是不用。照:观察。天:这里指事物的自然,即本然。
  (15)因:顺着。
  (16) 一:同一,同样。
  (17)果:果真。
  (18)偶:对,对立面。
  (19)枢:枢要。道枢:大道的关键之处;庄子认为,彼和此是事物对立的两个方面,如果彼和此都失去了相对立的一面,那么这就是道的枢要,即齐物以至齐论的关键。一切都出自虚无、一切都归于虚无,还有不“齐物”和“齐论”的吗?
  (20)环中:环的中心;“得其环中”喻指抓住要害。
  (21)应:适应,顺应。穷:尽。
  (22)指:不宜讲作手指之指,战国名家学派公孙龙子著《指物论》,这里应是针对该篇内容而言,所谓“指”,即组成事物的要素。联系下一句,事物的要素并非事物本身,而事物的要素只有在事物内才有它的存在,故有“指之非指”的说法。喻:说明。
  (23)马:跟上句的“指”一样,同是当时论辩的主要论题。名家公孙龙子就曾作《白马篇》,阐述了“白马非马”的观点。
  (24)谓:称谓、称呼。然:这样。
  (25)然:对的、正确的。
  (26)以上十二句历来认为有错简或脱落现象,句子序列暂取较通行的校勘意见。
  (27)莛(tíng):草茎。楹(yíng):厅堂前的木柱。“莛”、“楹”对文,代指物之细小者和巨大者。
  (28)厉:通作“疠”,指皮肤溃烂,这里用表丑陋的人。西施:吴王的美姬,古代著名的美人。
  (29)恢:宽大。恑(guǐ):奇变。憰(jué):诡诈。怪:怪异。恢恑憰怪四字连在一起,概指千奇百怪的各种事态。
  (30)一:浑一,一体。联系上文,庄子认为世上一切小与大、丑与美、千差万别的各种情态或各种事物,都是相通而又处在对立统一体内,从这一观点出发,世上一切事物就不会不“齐”,不会不具有某种共同性。
  (31)分:分开、分解。
  (32)成:生成、形成。“成”和“分”也是相对立的,一个事物被分解了,这就意味生成一新的事物。
  (33)毁:毁灭,指失去了原有的状态。“毁”与“成”也是相对立的,一个新事物通过分解而生成了,这就意味原事物的本有状态必定走向毁灭。
  (34)达:通达,“达者”这里指通晓事理的人。
  (35)为是不用:为了这个缘故不用固执己见;“不用”之后有所省略,即一定把物“分”而“成”的观点,也就是不“齐”的观点。寓:寄托。诸:讲作“之于”。庸:指平常之理。一说讲作“用”,含有功用的意思。
  (36)以下四句至“适得而几矣”,有人认为是衍文,是前人作注的语言,并非庄子的原文。姑备一说。
  (37)得:中,合乎常理的意思。一说自得。
  (38)适:恰。几:接近。
  (39)因:顺应。是:此,这里指上述“为一”的观点,即物之本然而不要去加以分别的观点。
  (40)已:这里是一种特殊的省略,实指前面整个一句话,“已”当讲作“因是已”。
  (41)劳:操劳、耗费。神明:心思,指精神和才智。为一:了解、认识事物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道理。言外之意,事物本来就是浑然一体,并不需要去辨求。同:具有同一的性状和特点。
  (42)朝三:“朝三”、“暮四”的故事《列子.黄帝篇》亦有记载。朝是早晨,暮是夜晚,三和四表示数量,即三升、四升。“朝三”、“暮四”或者“朝四”、“暮三”,其总和皆为“七”,这里借此譬喻名虽不一,实却无损,总都归结为“一”。
  (43)狙(jū):猴子。狙公:养猴子的人。赋:给予。芧(xù):橡子。
  (44)亏:亏损。为用:为之所用,意思是喜怒因此而有所变化。
  (45)和:调和、混用。“和之以是非”即“以是非和之”,把是和非混同起来。休:本指休息,这里含有优游自得地生活的意思。钧:通作“均”;“天钧”即自然而又均衡。
  (46)两行:物与我,即自然界与自我的精神世界都能各得其所,自行发展。
  (47)至:造极,最高的境界。
  (48)封:疆界、界线。
  (49) 以:原本作“之”据文义改。
  (50)昭氏:即昭文,以善于弹琴著称。庄子认为,音本是一个整体,没有高低长短之分就无法演奏,任何高明的琴师都不可能同时并奏各种各样的声音。正因为分出音的高低长短才能在琴弦上演奏出来。
  (51)师旷:晋平公时的著名乐师。枝策:用如动词,用枝或策叩击拍节,犹如今天的打拍子。一说举杖击节。
  (52)惠子:惠施,古代名家学派的著名人物。据:依;梧:树名。惠施善辩,“据梧”意思就是靠着桐树高谈阔论。一说“梧”当讲作桐木几案,“据梧”则是靠着几案的意思。
  (53)几:尽,意思是达到了顶点。
  (54)载:记载;一说载誉。末年,晚年。
  (55)好(hào):喜好;“好之”意思是各自喜好自己的专长和学识。
  (56)明:明白、表露。
  (57)坚白:指石的颜色白而质地坚,但“白”和“坚”都独立于“石”之外。公孙龙子曾有“坚白论”之说,庄子是极不赞成的。昧:迷昧。
  (58)其子:指昭文之子。一说指惠施之子。纶:绪,这里指继承昭文的事业。
  (59)这句语意有所隐含,意思是“虽我无成亦成也”,即如果上述情况都叫有所成就的话,即使是我没有什么成就也可说有了成就了。
  (60)滑(gǔ)疑:纷乱的样子,这里指各种迷乱人心的辩说。
  (61)图(图):亦写作“啚”,疑为“鄙”字之误,瞧不起,摒弃的意思。
[懒人梦语]

心不顺道,则退而求其次,心不载物,则再次之。故有,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更有,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于是乎,智慧出,有大伪焉。

人不长进,那是无话可说。人求长进,又如盲人摸象。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直接的对策是,不妨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多摸几次,并一直摸下去。当然,摸到的,是有道理的,但不是全对的。

[叶之刁刁]

这里有些观点不能完全同意庄老先生。


“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想要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西,而否定对方所肯定的东西。想要肯定对方所否定的东西,而非难对方所肯定的东西,那么不如用事物的本然去加以观察而求得明鉴。辩论往往都是如此,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事物的本然到底是什么?如何去发现表达呢?还不是要靠言论来达到。辩论的双方之所以各持己见,自然都是认为自己是真理在握,也就是说自己已经求得了事物的本然,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不肯退让。

庄子做了什么?反思一下,自己又常常在做什么?

到了这个年龄,由于教育和人生经历,人就会有自己的立场,这不奇怪。无论什么事发生,都会站到自己的带有倾向性的立场之上看问题、讨论问题、甚至辩论问题,比如左右之争。左右之争是否也可以应了齐物论之所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左出于右,而右又因左而产生。事物既然有两方面,就有左右,也该有是非,当然,左右和是非都要在特定认知范围内。即使有时会认为是就是非,而非就是是,也是基于辨证的认知,基于真理的相对性。我想自己现在有这样的认识,也是当初以唯物辨证法为基础的哲学洗脑造成的。

另外,对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觉得该翻译成:各种事情有他的对立面,也有他的支持面;而不是:各种事物无不存在它自身对立的那一面,各种事物也无不存在它自身对立的这一面。这也太绕口令了。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事物原本就有正确的一面,事物原本就有能认可的一面,没有什么事物不存在正确的一面,也没有什么事物不存在能认可的一面”。存在的就是正确的,真是这样吗?事情总应该有个底线,当超过了底线,非就是非,是就是是,而不该是什么“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这又是真理的绝对性了。有人会认为爱国的认知是狭隘的,认为不该把眼睛只盯着国家,而是该有个所谓地球村的概念。细想想,其实这两个概念并不很冲突,只是在村子里,人是要分亲疏的。就像有家庭的圈子,朋友的圈子,国家的圈子等等。如果说一个人不爱与自己亲近的人和物,何以指望他去爱不相干的他人?当然,这样理解是非问题是完完全全违背了“齐”的概念。因为庄子认为“齐物”,认为“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而且,“唯达者知通为一”。从某种角度看,这样的认知好像很达观,但在遇到具体问题时,这样的达观所带来的后果也是人们不乐于见的。个体的人有一个达观的人生态度很让人佩服和羡慕,但就整体,就一个民族来说,恐怕就是另一回事了;个体的人若有明确的是非观,有强烈的责任感,有热血,有风骨,那就不只是让人佩服和羡慕了,而就一个民族来说,人还是贵在有点儿血性,这个民族才不会轻易受辱。

现代人观念开放,对很多以往看似铁案如山的事实都会有了另一个看问题的视角,让我有些转不过弯来。那天读了一篇文章,让我想起当年周作人在日本人治下的北平厕身伪职,后因汉奸罪被国民党政府判处十四年徒刑的事。别管周先生是多么才华横溢,别管他的小资情调散文多让我喜欢,汉奸,这本是不争的事实。可现在再看百度信息,就如此实质性的问题给出的介绍竟是轻描淡写的“一些人认为周作人是汉奸,一些人则不这么认为。”寥寥一句话,就这么简单,这么没有是非。看来今人不仅在学庄子,而且已经努力在方方面面身体力行了。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我会译作:出生了,就将面临未来的死亡(这里的生死应该也不仅仅局限于生命吧,万物大概皆如此);死亡了又可以转世,(当然那是宗教学说,不知我们这些无神论者的灵魂今后会在何处飘荡)
或者说进入了另一种生命形态;对的也不一定永远正确,而犯了错误,也未见就是坏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是一个好例子)。很辩证的观点。


“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译文是: 因此,各种迷乱人心的巧说辩言的炫耀,都是圣哲之人所鄙夷、摒弃的。所以说,各种无用均寄托于有用之中,这才是用事物的本然观察事物而求得真实的理解。

借用叔本华先生的观点,读这 “迷乱人心”的大作《齐物论》,我的头脑实际上成了庄老先生思想的运动场,这些有用的“无用”思想让我如此努力孜孜以求,既没想成圣哲之人,也没敢指望“革命成功”,只是实践盲人摸象的主张,但凡能悟得点滴“以明”之微光照耀人生之囧途足矣。(待续)







2013.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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