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y 10, 2014

艾比的沙漠 —— 2012 峡谷日记





2012年6月22日                                                                       晴



昨晚拱门公园(Arches National Park)露天剧场的讲座题目是“艾比的沙漠”,因此“认识”了这位早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在这里做过公园管理员(Ranger)的艾比(Edward Abbey)。他是一位对自然有着极大热忱的大胡子男人,三度来这里工作,一人长期独居野外,感受自然,因此写出了他的人与自然进行心灵对话的代表作——《沙漠独居者》(《Desert Solitaire》),他也因此成为美国著名的生态文学作家。今天在游客中心的书架上,我翻阅了这本书,完成大圆环漫游之后,我会去买一本,慢慢地阅读它,细细感受。读书读到精彩段落时,我常常会又回头再读,三读,好书真是如橄榄一般,可以这样反反复复地咀嚼品味,感觉这本书就是这样。

艾比在序言中写道:“这不是一本简单的描写沙漠的书,我把对自然景观的强烈感受尽力准确地表达在书中,因为我相信那些简单的存在充满了诗意和真理。”(“This is not a primarily a book about the desert. In recording my impressions of the natural scene I have striven above all for accuacy,since I believe that there is a kind of poetry,even a kind of truth, in simple fact.”) 诗意!真理!只有用心感受过这片荒野的人才会有认识上如此这般的升华。

出门前的调研中就知道拱门公园是这趟旅行的重头戏,因此放了三天时间在这里,可诺大的公园只有一个仅五十二个位置的营地,在夏季就显得格外紧俏,我们在计划的时间里只订到了一天,其余两日就住在附近的小镇Moab,每天往返。从峡谷地(CanyonLand)转战拱门(Arches)的第一日傍晚,我们迫不及待地跑来拱门公园踩点儿,想早一点儿亲身体验这里的自然奇观。虽说公园称作拱门,但公园中除了著名的拱门,还有平衡石、砂岩尖塔和种种像鱼鳍般扁平高耸的岩片。这样的地质形态是如何形成的呢?资料介绍,三亿年前,海水流入内陆,水分蒸发后最终形成了深达数千英尺的盐床。经过几百万年的砂岩沉积,盐床被埋在了地下,拱门公园正是坐落在这样一个地下盐床上。由于上面岩层的重压,盐床液化,造成岩石隆起、翻转等多种地质变化。随着表面新沉积物的风蚀,变形的岩层被裸露出来,便形成了现在人们看到的巨石的各种形态。

夏日傍晚时分,气温仍然高达摄氏三十七、八度,我们挑选了不到两公里远的南窗拱门和北窗拱门的环形步道。这两个其实很巨大的拱门远看可真不算什么,它们像是比并的两扇常年并不关合的窗子,让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在窗内外尽情挥洒。远观时它们还像沙漠的一对大眼睛,看尽朝阳夕晖,望断大漠风尘,俯视来来往往的顶礼膜拜,旁观沙地上、枯枝间急急渴渴的嘶嘶挑衅和忙忙碌碌的血腥搏斗。斗转星移中这双大眼消蚀了顾盼神飞的秋波点点,低垂了眼睑,最后它可能是看厌了吧,终有合上双眼离开的那天 。新的拱门在自然中被光阴一点点儿打造着,旧的也有它的命数,无形的风用它的尖牙利爪削磨巨石,别管那生命有多么漫长,终有倒塌的一日。据介绍,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公园的两千多座拱门中有四十二座风蚀倒塌。事物循环往复,周而复始,依律而动,什么也逃不出自然之手的揉搓。当我真正站到拱门下仰望,头上的天空是完美的幽蓝,巨拱则是灿烂的橙红,它是那么雄浑和壮观,照片中,拱下的人就是一个小不点儿。

昨天一早我们从小镇匆匆赶来公园,第一站是这个叫做“华尔街”的景点,就在路边不远处。停车场已经有一些车了,还有一个旅行团的大巴在那里。我很想抢早晨柔和的光线拍那些高耸的石壁,所以车一停稳,我就抱起相机跳下车,三步两步奔出了停车场。在接近步道起点时,我慢下了脚步。起点处有一块或许是作为标记的大石头,那上面坐着一位骨瘦如柴的老妇人,她佝偻着身体,在缓慢地转方向,要把她自己从面向停车场的方向转向那些绚烂的“华尔街高楼”般的巨石。她移动的非常缓慢,手脚都是颤巍巍的,简直可以称为蠕动。她穿了干净的白底小碎花的衬衣,纽扣一直扣到脖颈处,脖子上的皮肤松松地垂下来,老妇人看起来恐怕有八十五岁以上了。她移动得很艰难,很痛苦,同时又很专注,竟没有注意到几步之遥的我在注视她。我看看远处,有一些老先生、老太太在几十米开外观景、漫步、拍照,显然那个大巴载来这里一个老年团,眼前的老人就是其中之一。我上前几步,什么也没说,向老人伸出我的手,我是想要助她一臂之力。老人抬起头来望着我,痛苦的底色表情上添了一抹笑意。那是一张怎样的、写满了沧桑的面孔,皱纹堆着挤着,目光迟滞。在我们对望的一霎那,我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老人轻声谢绝了我,说她可以自己慢慢转。小心啊!我由衷地说出这句
关切的叮嘱,绝非一般客套。

先生从我身边走过去,我追上他,拽住他的手。我们对望了一眼,都没说什么,他只是用他的大手紧握了一下我的手,那一刻,我们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

这个“华尔街”很宽阔,两侧“高楼”林立,有些巨石的形状很像是人形的雕塑。皆因起了这么个名字,让我总是往真正的华尔街去联想,彼华尔街上的滚滚红尘怕是都要没于此“华尔街”的漫漫风沙中了。正如陶公诗云: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

精致拱门(Delicate Arch)是公园乃至犹他州(Utah)的标志,高达二十米,和一些砂岩尖塔一起耸立在一片赤红的岩石断层上。昨天中午我们到达那里时气温高达摄氏39度,又是烈日炎炎,先生和我打了退堂鼓,选了一条往返两公里,可以中距离欣赏拱门的小径,一川则坚持独自去爬那五公里往返的高冈,直到那拱门脚下。我们在路上邂逅一个五口之家,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三个不大的儿子。老大九岁,穿一件白色T恤衫,很文静;老二七岁,一身墨绿,公园管理员的打扮,全副武装,跟着爸妈一起走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逗得我们直乐;最小的男孩儿刚五岁,同小哥哥相比,行头倒是一样不少,就是个头小了点儿,大帽子扣在小脑袋上,把个小人儿遮得快没了。他还背着个拖在屁股上的大绿背包,走起路来,大包一下下地打在屁股上,把整个人拽得晃晃荡荡,可爱极了。天气热,大家爬坡都爬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我俩也不着急,与这一家五口相跟着,瞧瞧这个,瞄瞄那个,走一会儿,说几句,乐一道。

一川独自去了拱门,待我们慢悠悠地刚回到停车场不一会儿,他也风尘仆仆地跑回来了,这样的天气,他竟然还能跑。大小伙子光着膀子,满头流汗,朝气蓬勃。他在车子后面的荫凉里一边喝水休息,还一边忙不迭地往作业本上粗线条地勾画出他刚刚看到的精致拱门。

美国国家公园有一套鼓励小孩子热爱自然、了解自然的教育系统,在公园的游客中心,孩子们可以领到与公园相关的一些文字资料和作业本,那里面用浅显的文字做一些科普知识介绍,还有趣味问答。有的问题要求孩子观察之后写出或画出答案,有的则鼓励孩子提出自己的问题和看法,对某些感兴趣的东西还要求回去后再做进一步了解。当孩子们完成要求的功课离开公园时,由公园管理员鉴定签字,发一枚这个公园的纪念章。以往我们参观美国公园从没注意到这个项目,这次大学一年级的儿子心血来潮,像个小孩子一样认真完成了所有作业。今天他去游客中心交了作业本,得了一枚拱门公园的金色纪念章。看着一川心满意足地把它别在了自己的帽子上,我为他能葆有童心感到很开心。随着年龄的增加,童心会显得愈发可贵,它对生命质量的影响是巨大的。

今天早晨五点钟不到就起来了,天还没有亮。先生开车把一川和我送到魔鬼花园的步道起点,娘俩儿开始远足。这些天因为天气太热,无法好好走路,今天特别选择了这个时辰。天有些微微亮,东方的天际线开始泛红,随着太阳一点点升起,颜色缓缓地、又极易被察觉地变换着,由红转橙又转黄,想起好像又是许多年没看日出了。新鲜的太阳把个巨大的拱门染成了橘黄色,让岩壁有了流金的效果,这是正午阳光下难于看见的色调。这个泛着金光的松树拱门(Pine Tree Arch)是个年轻的拱门,拱顶的厚度还很大,它有足够的耐心和岁月与风玩儿捉迷藏的游戏。拍了几张这个拱门,照片的色光不错,难怪都说想照相的人要早起晚睡,才能把握色调柔和,色温适中的清晨和傍晚的好时机。我拍照大多能坚持到夕阳西下,却基本没有天不明即起的好习惯,实在算不上是个摄影发烧友。今天起这个大早,深切感受到清晨的光真得是好啊,柔光轻抚,沙漠植被显出了它们深深浅浅、不同色调的绿,有的看起来还是毛茸茸的,如果是在正午强光下,所有植物都会没商量地泛着明晃晃的、刺眼的白光。沙地上,灌木丛中我们时不常就能看到棕色的小兔子跑来窜去,蜥蜴更是屡见不鲜,生机勃勃的一日之晨。

有一段带木栅栏的步道,橙沙漫地,初阳的光斜斜地打在一侧的栅栏上,横木和立柱因为顺光和逆光而明暗有致,让画面充满了立体感。这景色那么熟悉,让我一下想起几年前一位旧友的摄影作品,那是春阳下的一段步道和栅栏,栅栏投射下的影子映在步道上,让我第一眼看到就感动于照片的质朴,还为此撰文写了自己的观感。光阴荏苒,朋友也断了联系。这个时代可以让素不相识的人一下子成为彼此能洞悉心情的朋友,“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而转瞬间又把他们扯开,让双方从彼此的视线中消失,好像世上从没有过什么心灵交流这码子事。世界真是变化快,让人目不暇接,好像什么也留不住,什么都是旋风一般旋转而来,又旋转而去。相对而言,这些天然拱门倒是个不错的生命参照物,可以对比出生命的进程。今天我和一川沿着橙红色沙径来到公园最大的景观拱门前(Landscape Arch),面对这片巨石发些感叹。若干年后他或许会和他的孩子站在同一个地点,说起我们的今天,他们的昨天。

晚上去Moab小镇的匹萨店,排队时看着每周促销的价目表,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今天到底是星期几,便转身问排在我后面的年轻人,他摊开两手说出门好些天了,也不知道,我们不禁都笑了。我只记得荒野中奔跑,这是第十日了。“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 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真是不错!

对比

北窗拱门和南窗拱门

华尔街

华尔街

夹缝中开心依旧

日出
精致拱门

一川的作业本(Delicate Arch)


如此巨大的存在,竟忘了其姓字,所幸,“不知何许人也”绝不会影响其存在本身。


晨光中流金异彩的松树拱门


景观拱门

引人怀旧的步道

旅途一家人

小哥俩

父子俩
夕晖





20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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