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农历丙申猴年(2016)的春节来了,我去买了红纸和刻刀,刻了一只大头猴子。猴子在奔跑中,头顶的一撮毛飘动着,极有喜感。猴子跑来了,带走了不平静但给了我很多历练的羊年。
一
乙未羊年即将来临的时候,我翻译了纪伯伦《先知》中的一首《谈死亡》,这是我的一点纪念文字,写给姨,也写给自己。“You would know the secret of death.吾起了然意,死生有玄机。But how shall you find it unless you seek it in the heart of life?长寻不得与,潜幽窥真玑……For life and death are one, even as the river and the sea are one. 江流汇沧海, 生死两相依…… And what is it to cease breathing, but to free the breath from its restless tides, that it may rise and expand and seek God unencumbered?潮汐夜复昼,劳作吟式微。奄去腾化日,极乐沐天辉。”纪伯伦视生死为一体,而不是进行与完结,与庄子的生死观相吻合。到了这个年龄,死亡成了不可回避的话题,需要学习直面并认真思考,需要树立豁达些的生死观,才能稍微轻松些面对人生终极问题。没想到年头上这首诗的翻译让我与生死打了一整年的交道。
去年年初父亲病重离世,紧张焦虑奔波愤怒悲痛压抑,在种种情绪左右之中,我开始严重失眠,嘴唇大面积溃疡,血压升高,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还是暂且把那段记忆封存吧。
三月末从国内回来不久,在多伦多的大学同学又传来坏消息,52岁的他被诊断出恶性脑瘤晚期,医生说所剩时间不到一年。两口子都是我和先生的大学同学,知道情况后大家不时地询问交流,他的身体状况让我们揪心感伤又无奈,更有同龄人的惺惺相惜,于是去年七月间我们去多伦多看望了老同学。刚做完第一阶段放化疗,那个谈笑风生风流倜傥的老同学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几乎要被病魔吞噬。我们在医院楼顶平台聊天,望着坐在轮椅中和以往判若两人的他,我记起头一年去多伦多的情景:那天晚饭后,他试我给买的羊绒衫,在穿衣镜前左扭右晃,直说合适好看喜欢,还是像在大学时那么爱美,我和他太太则在边上含笑望着。这次我们没再给他买穿戴,只给他带了海参红枣,希望多给他补充些营养。这是个大家都不愿相信又要面对的现实,真是让人很沮丧。
二
三月从国内回来时我就发现颈部右侧有个肿起的淋巴结,很小,就没太在意,也没有去看医生。横跨加拿大旅行归来后不久,大概是七月下旬,一天早上,从镜子里偶然看到右颈部下巴下侧有一个肿块,用手触摸,无痛感,但挺大,也像是淋巴结,便去看了家庭医生。吴医生安排我做B超,验血,拍头颈和胸部的X光片。做B超是在八月中一个周末的早晨,夏日的温哥华天气晴朗,我带了本《东坡词》独自开车去离家不远的测试中心,等待时翻着书,构思着为大学毕业三十年同学聚会的填词,心情是轻松的。是一位会讲普通话的医生为我做B超,他十分小心地为我检查了很久,检查中他告诉我不只是一个淋巴结肿大,而且最大的一个三厘米多,尺寸不算小,建议尽快去做个活检(biopsy)排除一下癌症的可能,他严肃认真的态度让我心里一阵抽紧,突然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再约家庭医生讨论这个情况,吴医生说去帮我约CT、活检和耳鼻喉科专科医生。被问及可能的原因时,吴医生虽没有直说,但他觉得淋巴结这么大,且无痛感,不大像是发炎所致。专科医生约在了三个多星期之后,CT则一直约不上,活检要等到CT结果出来后才能约。虽说心里清楚在医生还没有结论时不应无端猜忌,但依然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探究。三个多星期的等待中我开始在网上书上寻找相关的信息。很早就听说过鼻咽癌往往是病人因淋巴肿大而求诊,这时大多已是晚期。亚洲人鼻咽癌发病率很高,我有近三十年的鼻炎病史,吴医生约地又是耳鼻喉专科医生,无疑,他也是在怀疑这个问题。细读鼻咽癌的有关信息,越读心情越坏,心里揣着鼻咽癌的早期症状,有些茶饭不香。强大的心理暗示,不几日我竟然开始真的有了一些臆想中的身体不适。这到底是一场演习还是实战?“鬼子真的来了吗?” 还是“鬼子真的来了!”这是我头一次感到离死亡很接近。
我是怕死的。清楚地记得当年读《红岩》时,姐姐和我与父亲有过这样一段对话。“爸爸,如果敌人给你上老虎凳,你招吗?”姐姐发问。“不招。”父亲回答,“要是我,我就招。”姐姐说,“我也招。”我赶紧补充。父亲的回答是不假思索的,而我们姐俩儿可是事先想过发自内心的。不知父亲是因为身为共产党员才如是说,还是真正不怕死,也不记得父亲听了我们如此没出息的想法作何反应,作何感想,之后好像再没和他谈论过生死的话题。
一直就知道自己怕死,也知道这一生的后半段将要不断面临这个问题,亲人朋友乃至自己的死亡,如何去面对?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早几年便开始试着做这个功课,读《庄子》是功课之一。总说生死观,如何看待生与如何面对死是有着那么直接的关系,解决不好死的问题,怎会活得愉快?
无论是否在思想上解决好生死问题,到时都要去面对,人有千奇百怪的活法,但只有两种死法,一是坦然面对,一是痛苦不堪,我非常想做前者。当问题出现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的功课做得远不到位,我对生命有百般眷恋,对死亡有千般恐惧。
三
那个夏日周末的午后我和好友绿园一起在公园走路,一般来说,我是个习惯于把心事放在心里自己慢慢消化的人,但那天却没有。她的一句“你最近都还好吗?”的普通问话让我一下子不能自持,我说“不好”的同时眼睛湿润了,这之前我并没有为此事流过泪。我把现在面临的情况和我的感受一股脑说出来,她帮我分析,给我安慰,我庆幸自己在这个需要精神支持的时刻敞开了自己的心灵小屋。分别时绿园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肌肤相亲一瞬间的安慰和鼓励更不是语言可以代替的。
之后绿园写信给我:“叶子,昨夜想着妳的事,一直记挂着妳,怕妳过度惊恐。
妳把最好到最坏都想过一遍后,在结果没确定前,先别jump into conclusion。持审慎正面的心态,这是目前对自己最有利的自处之道。我知道,等待的过程是一种煎熬,周六日我们可以多去户外走走,散散心。We are always here for you.”
我回信:“绿园,别担心,其实没事……我依然可以正常工作,生活,整理照片,写诗填词,只是在这一切之上似有一片阴云笼罩,我且不去管它是什么了。水来土堰,溃堤就溃堤吧,早晚的事,影射时可能有恐惧感,真正面对了,想来也没什么,就像战场上,开战前的静谧可能让人窒息,真正枪炮齐鸣时,就会勇敢地往前冲了。
总说人简单一点儿会好,复杂之后的简单当然会更好,那个浑然的境界是修行和岁月的沉积所获得,只能一点点往那儿走,不可功利的强求。当然,那也根本是强求不来的。
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好事,能够平静的生活其实是最幸福的,这个我们当下应该都有所体会了。”
五个多月里绿园时时关心着我。周末我们常约着一起走路,在青山绿水溪畔湖边渡过了许多平常又十分珍贵的时光;当看到最后一次夏日农贸市场的招牌,我会心血来潮约她去逛逛,然后回家喝我炖地浓浓的骨头汤,吃刚从市场买回来的新鲜蔬菜;一次我从外面回家,看到门把手上挂着一兜新鲜水果,一下就猜到是她外出秋游的采摘;小聚时她捧了鲜花来;万圣节,她带给我一个精致漂亮的小南瓜;她询问我的检查进展,我当然也会主动汇报,之后大家又会在聊天中尽量把话题岔开去,彼此心照不宣;节假日的公园里我们会两手油腻腻地分食Fish and Chips;冬日的一个阴雨天,她预定了Boat House 的午餐,我俩对坐在西餐厅的大窗边,大厅内壁炉的火焰在跳蹿,窗外是一江烟雨,我点了一份黑椒扇贝(Black Pepper Sea Scallops),品得不只是美味,还有朋友窝心的情谊。
在海外我们都没有亲人,知心暖意的朋友胜似亲人。“演习”算是我的非常时期,也更深刻体会到人情冷暖,珍惜和看淡都是要认真做的功课。
四
夏天是个不大忙碌的季节,看医生的同时我和先生一起把几年前就计划的换两个房间地板的任务完成了。每一块地板都是他在楼上给我画好尺寸,我跑到一楼车库用电锯锯好,就这样我锯他铺,一如既往,合作愉快。身体可能会出问题,日子却还要正常过,地板更要照旧铺,这就是生命该有的状态吧。劳动让我从心底里感受到平淡生活是如此地珍贵幸福,也让我体会着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日复一日的生活本身。没铺过地板前看地板,只能看到质地纹理颜色,干过了,再看任何地板时都能看到比以往更多的细节,比如拼接,比如错落有致,比如边角的安排。看来听过看过远不如做过,所以才说经历是重要的,经历让人能从不同的视角看同样的事物。生死演习便是我的一次人生经历。
生活工作如常。八月份开始正赶上两个多月的培训,每天上课六小时。课间在校园里转圈,蔚蓝的天上常会有一抹抹淡云,我有时会定睛望一小会儿,就那么一两分钟,它们不动声色地渐次消融于蓝天,看那天空的澄澈度,就好像从来没有云彩出现过一样。门前三棵高耸的枫树色彩各异,时值夏末秋初,正是枫树变色的季节,一棵还缀满绿叶,另一棵青黄相间,第三棵已是彤枫。上课想起这棵树,思想开了小差,便在讲义的空页中写下:看来是更多的阳光照耀让它提前灿烂地走到了季节的尾声?!我本就感性细腻,那时愈变本加厉了。
课程内容紧凑,有大量的东西要写,最后还要通过一个答辩。答辩那天正是我看耳鼻喉专科医生的日子。头天准备答辩,把要讲的内容写在卡片上,自己在屋里大声地朗诵,心里便涌起这样一个念头:这会不会这是此生的最后一次答辩? “最后一次”的念头在那个时期的确会常常冒出来,以至于有时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两个自我会发生对话。一个恶狠狠地说:“别这样神经质好不好。”另一个则怯生生地回答:“可是不由自主啊。”“管着点儿自己!”这个不依不饶。“我偷偷想一下还不行吗?”那个陪着小心。那天上午怀了忐忑的心去看专科医生,之后再去答辩。医生说他没从深入鼻道的显微镜中看到异常,因此要去做CT检查;问过一些问题后,答辩委员会说讲得很好,鼓掌通过。
五
CT约在了十月中。加拿大的医疗系统一切都要按部就班,我有些无奈,但没有像同学反映地那么强烈。这是我在美国的一位大学同学,九月的一次电话中我们谈起多伦多罹患癌症的同学时,我说了自己的情况,一听他就急了:“怎么拖了这么久?还是要早诊断,如果真是癌症,早一天晚一天差别很大。”他的口气很不容置疑。“差别真有那么大吗?”我还是在心里嘀咕着,只是没敢说出来。他给我他在温哥华的的一位熟人的电话,说是个医生,让我和他联系一下;又找了他在另一个城市的医生妹夫帮我咨询;还问我想不想去美国做检查,说要帮我联系华盛顿州的朋友。这个热心肠又急性子的老同学的关心让我很感动,但我选择了等待而没有急于去做什么。年过半百后我有了这样一个新的个人体会:很多时候我们做事都太积极主动了,其实对很多事情来说,以静制动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之后他隔三差五会通过微信和电话问情况,我每有点滴进展也都会及时报告。
现在翻看我们当初在微信上的对话依然感到很温暖,我相信那份温暖本身是具有疗伤功能的。 “这事你应该早告诉我。”他说。“我现在都后悔告诉你早了,让你俩跟着担心。这事我已经想了一个多月了,在不断调整自己,尽量旷达些,但谈何容易。” 由于知道多伦多同学的情况,即便是“鬼子真的来了”,我对所谓的放化疗并没有什么信心,因此更多地寄托于自身的调整努力。“你的态度不对!要积极诊断治疗,never give up. Life is resilient.……She is stage two cancer, she is so strong and resilient. Basically she rescued herself by determination and strong will to survive.(永不言放弃。生命是坚韧的……她是癌症二期,她极坚强并很有韧性,其实是她自己的目标明确和坚强拯救了她自己。”老同学一针见血,而且急了是要说英语的。我们谈论的是他的一位亲人,我赶紧做保证,对他也对我自己:“一向很佩服她,很不容易,她的确很坚韧,放心,我也会的。”“好!等你消息!!”两个惊叹号。
“今天我特别沮丧。”老同学其实一向把我作为心理医生,电话常常这样不由自主地开场。“现在是你该沮丧还是我该沮丧?”我不假思索蹦出这么一句。“哦,哦,是啊!”他愣了,顿了一下,被我这句话弄得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之后我们都哈哈大笑。“沮丧个啥?”我开始问诊。虽然自身面临状况,可我还是愿意回归以往他眼中的超然与淡定。“儿子今天篮球一个都没进……”他是转移了话题,因为意识到面对那个阶段的我,他似乎没有了沮丧的权利。我们就着沮丧的话题交流着想法,结论是当面对一个不涉及生死的问题时,总有转化或放弃的可能,沮丧个啥!即便是面对生死,沮丧也只会让死来得更快,所以就更不能沮丧了。虽然那天他没说出他沮丧的原因,但我相信那通电话后我还是把他的沮丧治愈了。
六
我一向睡眠不太好,大多源自不自觉的习惯性思考和自觉的写作。码字的兴头来了就不愿意停下,而这时往往是在夜半时分。为了追求那点儿文字上的精彩流畅,其他都抛在脑后,熬夜之后兴奋的大脑怎能好好入眠?演习了,我决定要以大无畏的精神面对假想敌,睡前尽量不去想那些一时想不明白的事,像《飘》的女主人公郝思嘉学习,把一切问题都留给明天,到点儿了,我先洗洗睡了。作息时间表变了,尽管精神压力存在,尽管傻吃闷睡是刻意的,但睡眠状况真的有了很大的改善。
在等待CT检查的那段时间吴医生给安排了一个针刺活检(Fine-needle aspiration) ,这么些年我还是第一次去附近这个大医院。我是个对疼痛极其敏感的人,平时连抽血化验时都浑身紧张,不敢看针头。这次医生用很细的针在肿起的淋巴结上穿刺取样,没有麻醉。我对自己说,别紧张别害怕,或许从此开始将会有更多类似的甚至更糟糕的测试和治疗等着我,害怕地过来吗?无论是懦夫还是勇敢者都要挨这么一下,那么还是做一个光荣的勇敢者吧!积极的自我心理暗示还是有些作用的,心里的确放松许多,也就不觉得有那么疼了。等待结果的日子比较紧张,以为这个结果会像验血报告那样直接传到网上的医疗记录里,在被告知一周左右便会有结果后,快到一周时我便一天数次登陆查看,均无果。一个多星期过去了,询问家庭医生,说是没有收到报告,询问医院说是报告已经发出,这是怎么一回子事?我们只好自己去医院询问,得知病人也可以自己去医院资料部门登记索取报告,于是我们去拿了结果。再约吴医生时方知报告发给了另一个城市姓名缩写一样的另一个吴医生,真是越忙越添乱。穿刺结论是取样不充分不足以给出结论。吴医生安慰我说,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当然认同。就这么一关一关地闯吧,看看自己最后能否打通关。
在检查和等待的过程中淋巴结还在长,摸上去硬硬的,心情不免沉郁,便功利地捧起久已未动的《庄子》,愚蠢地渴望着从字里行间找到开悟的机关,希望那里面藏着的一棵救命稻草旋即被我发现,就此精神完全超脱,视死如归。其实本应该知道没有也不可能有一朝一夕间便能找到的灵丹妙药去解决我所面临的问题,但当人在某一个点上就是会钻了牛角尖。一种哲学思想只有在闲暇时不断研习,逐渐渗透到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处事中,我戏称这为自我洗脑。《庄子》是这些年来一直在读的书,齐物也要齐生死,生死本是一体两面的思想是被我接受的,但这个世界是活生生地,充满了喜怒哀乐各种感觉,而那个无何有之乡是不为人知的虚无梦境。那里的存在或许是逍遥的理想状态,那里的人或许都可以回归自己的本真,于庄子是蝴蝶,于我是猫,但毕竟这一切都是在想象之中,尽管我真的很愿意在那里做一只猫。一直清楚地记得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谈到他思考生死的答案:上帝在把生这个事实交给我们的同时也保证了它的结果, 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为寻庄子知归处,认得无何是本乡。” 读到这个诗句时,我好像看到了前路上白居易留下的脚印,倍感亲切,踏在许多先贤走过得的探索之路上不再觉得那么孤独。某种程度上,乐生恶死或无所畏惧或许就是旅途中一念之间的选择吧。
七
明白一时,也会糊涂一时,其实情绪可控又不可控,便有了潮起潮落,阳光月光。知情的朋友不多,散步喝茶聊天时,我尽量不去触及这个话题。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虽说朋友愿意分担,但我没有理由让过多地以负面情绪干扰他人,有人在这种状况下自觉不自觉地变成了祥林嫂,此非我愿。我本是比较习惯于隐忍自己的人,在接触到一些中医思想,了解到无形之气如果郁结不通,无处发散,便会成为有形之物,就会形成各种良性恶性的肿瘤之后,我也意识到不可一味压抑自己。我的选择是把阳光的温暖交给朋友,把月光的清冷交给文字,我庆幸自己还有书写的渠道可以自我疏导。
“月光不似阳光,她的凄清总引人不着边际地去浮想联翩,月光下人的思绪是幽幽的,如嫦娥一般不由自主地要向她飘去,甚或超越于她,飘去更远。‘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何处是吾乡?’古人在月下总爱发些归乡的感想感触感叹,而我的 ‘吾乡其实早已不再是吾乡’的感觉日渐增强,无论身与心都归不去了,渐行渐远。所谓的‘心安之处是吾乡’也不过只是归不去之后退而求其次的自我安慰吧。话又说回来了,‘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何处是吾乡有那么重要吗?最终的吾乡难道不是那个彼岸吗?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苏老友把我的想法给否定了。不要说什么万事转头空了,现在不是还没转头吗?既然还在继续做梦,那就尽量让梦做得有滋有味吧。今宵的月光里会是怎样的一个梦境呢?有谁来入我梦?”
《今宵的月光》是去年临近中秋想到这一年发生的种种时的即兴之作,表达的是怅然而又不甘任由情绪一味坠落的心境。
另一篇《树落了叶子》则是圣诞前触景生情所写:
“……既然如此,干脆彻底修剪一番吧!他被我修剪的叶净枝秃,阳光中孤独无助的他真像是个经历大病的人被治疗和病痛折腾地毛发肌肉全无,只剩筋骨,一副颓唐模样但仍要顽强站立。我把圣诞小精灵挂满了枯枝,为了给他添些生气,精灵的活泼诡异和他的单调枯槁形成极大的反差。世间不是常有这样的反差吗?有人痛苦地咬紧牙关,也有人无忧无虑地及时行乐。快乐地想要在快乐中死去的感觉有时比痛苦地想要在痛苦中死去的感觉还要强烈。
树落光了叶子,十年来头一遭,让我不免触景生情。其实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想树的本是没有死的,明年春天他还会生发,油绿的树冠会一如既往地婆娑轻舞在春风里。”
八
书写的习惯得益于这些年的写博,码字让我思考,让我阅读,也让我结识了一些同道,称为网友。因为思想契合,情感交流深入,与这些不知姓甚名谁不知高低胖瘦者相交甚欢,网络上的交流曾成为我精神世界很重要的一部分。
八月,因为天津塘沽港的一次爆炸事件,北雁记挂起家在天津的我,来信询问。去年年初父亲病重去世让我没有心思给任何人写信,与很多网友就此中断了联系。回信时我说:“我们前两周也自己把两间卧室的地毯换成了地板,昨天收尾收拾东西时看到我一直给你存着的吃枣小泥人,心里满是感伤,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小家伙能在你的手里。回想在一起玩儿的时候多开心,现在不在一起玩儿了,都淡了……”是啊,时过境迁,我早已不在江湖,淡了也是自然。北雁告诉我说,她正在为我做一个小手工。正好我们交换了礼物。九月中旬,当小泥人站上北雁的书桌时,我正把玩着她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别致花球。她极有兴致地给我描述她做这个花球的过程:“……这小玩意做起来是很花功夫,也很费眼睛,每个间距我都是用尺子量出来的,如果不用尺量,光靠眼睛会导致两个半球最后无法自然合拢,就废掉了。所有的小布块都是用大头钉定位的 ……其实最难的不是做,而是颜色系列的搭配,要配出好看的,真是不容易呢,很费脑仁很有挑战性,搭配系列真是很有趣 …… 送给你的是第六个搭配系列,是我最满意的…… 这个叫什么呢?请叶子给取个名字吧。”学机械的北雁做手工也极具专业精神,读到这里我会心地笑了。
九月下旬,正是我等待穿刺结果等得焦心的时候,又是中秋前夕,各种情绪交织着,心情坠落在谷底。北雁让我给礼物取个名字,我回信道:“北雁,很高兴小泥人完好无损地在你手里了,算我给你的念想吧。你的礼物也收到了,这么精致的手工,非常喜欢。那么小的布片要量裁缝制熨平估计还有粘贴,这是件费了很多心思和时间的礼物,让我非常感动。这两天常把玩它,握在手中的实在感让我觉得在看透了无常人生的种种之后还能感受真情温情,谢谢你带给我的这种感受。颜色搭配很柔和,是我喜欢的色系,这个配色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泥土和秋天的叶子,所以如果让我命名的话就是‘回归泥土的秋叶’……”北雁自然不能听懂我的“念想”是什么意思,更想象不出我为何会给花球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九
那段时间我的确在为回归做着一些思想准备,当然也有些行动。首先准备一旦检查有个大致结果就去做个遗嘱,其实之前已经意识到不管有没有事情发生,遗嘱也该提上议事日程了;其次,虽说还有话说,但还是结束了写了四年的《一川的故事》,并做了一次校正,这八万多字算是给儿子留下的一点纪念;可能是有些急迫感吧,我在四十多天里便从去年横跨加拿大照的近万张照片中整理出一千多张上传到flickr,然后又开始了这次横跨的文字记录 …… 其实做得还远远不止这些。
从另一个角度看死亡,当人生有个终点在前方摆着,或许还远,或许你还看不到,但想想便会让人不断调整自己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而当这个终点似乎已经就在不远处了,生活的脚步会不由自主地加快,对人生的想法会起一个化学变化。如果没了这个终点,世界没有新陈代谢,其状不可想象。当影影绰绰地看到那个终点时,人总会有许多事做不完,别管是真正的最后阶段还是模拟的。有时我忙着忙着就想起过去同事的一句话:都躺在床上倒气儿了,还惦着有好几集电视剧没看完呢。心里不禁一乐,节奏会慢下来。
人在身体有状况时其实不光是想要打理好很多事,也有更多的事不再想去做,或是想做也强迫自己不要去做,比如买东西。我比较喜欢买的有三种东西,书,Winners的衣服,二手店里各种稀奇古怪的小摆设。我以淘宝的心情逛商店,每有斩获,自我标榜“慧眼独具”。这些和三毛一模一样的爱好是自然形成,缘于都是感性的女人吧。三毛为她的收藏写过《我的宝贝》,望着家里各处摆放着我的所谓收藏,我也一直有写写它们的想法。“演习”之初我一下子把这三大爱好戒了几个月,生死未卜,这些闲情逸趣且靠边站吧。
八月底的一天和先生一起去买菜,发现附近有一间民乐教室,橱窗里挂着各式民乐。出于好奇,趋前欣赏,竟看到了古琴和古琴课的张贴。听古琴两年多,听过几十首曲子,但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古琴。端详半晌,我冲动地对先生说:“如果死不了,我想来学古琴。”他拍我后脑勺一下:“想学就学,你还是给我好好活着吧。”“再等等看吧。”我把这个想法按下,盼望着尽快有个“死不了”的检查结果。
林语堂先生《生活的艺术》中有这么一句话:“尘世到底是真实的,天堂终究是飘渺的,人类生在这个真实的尘世和飘渺的天堂之间是多么幸运啊!”是啊,世间原本是如此地充满意趣,而我恰恰又是那个很能从平淡中找寻点滴快乐的人,上苍不会就这么不开眼吧?Who knows!(谁知道呢!)
终于,十月下旬我去做了CT检查,检查中注射了造影剂。当天夜里由于过敏反应,面部和嘴唇都肿了起来,半夜我们去了急诊。值班医生给了三片激素类抗过敏药物——强的松,嘱咐一天一片。头一天过敏反应便消除了,三天用药后,我发现颈下淋巴结在缩小,心中一喜。几天后去吴医生那里看CT报告,他高兴地告诉我排除了鼻咽和脑部的问题,我也报告了我的意外惊喜,但他却认为那并不说明什么,他说激素类药物有可能让肿瘤暂时缩小。果不其然,没多久淋巴结又开始长大。吴医生说CT依然不能下定论说一切都没问题,所以还要再约活检(biopsy)和专科医生。这将是一个持久战啊,虽然我心里依然不踏实,但比起初要镇定许多。肿瘤专科约在了十一月下旬,活检则约在了两个多月后的一月中旬,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这就是公费医疗的节奏,急不得恼不得,只有心平气和地等待,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其实这个时候我的心理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自己两个多月折腾的同时,看着老同学放化疗后状况日趋恶化,我已经不那么急迫的想要知道检查结果了,知道结果又能怎样?
十
不管检查结果如何,总归是身体出了些问题,先学着自我调整,自我治疗吧。调整作息时间,一改过去晚睡的习惯,即使“文思如泉涌”,码字也要止于当止;调整饮食,更多地选择有机或当地出产的食材,以素为主,少许荤腥,营养均衡,每天早起坚持喝一杯新鲜的柠檬水;更加注意平日的运动,只要有时间且身体感觉良好,每天都会去走走路,刮风下雨都要坚持;保持乐观情绪,恬淡心情。
常走路的小径与一条溪流相伴,走在路上我摆臂扩胸,或疾走,或徐行,仔细倾听身体传递给我的每个信息,感觉依然矫健。有时一个人撑着伞走在雨中,嗒嗒的雨声敲在伞布上,时紧时慢,音色柔和包容,像是大提琴的演奏。《小雨中的回忆》的旋律这时会飘然而至:我时常漫步在小雨里,在小雨中寻觅。小雨像一首飘逸的小诗,常萦绕在我心底。在没人的雨中更显得孤寂,但我脸上并不流露出痕迹,每当小雨飘过,总唤起我的回忆……刚会唱这首歌时还在十七八岁的花季,那时虽唱得动情,却从没独自走在小雨中,三十多年后才有机会体验到歌中诗意,享受这番孤独所带来的美感。诗意有时会被外化于文字成就一首诗歌或散文,有时则蕴含在线条与色彩中向无限空间蔓延,有时也会跳跃在琴弦上随时间流淌,但恐怕更多的时候她是被珍藏在心里去陪伴生活。诗意常因孤独而生,常与孤独相伴,热闹处不会有诗,身处热闹的诗人其内心必也是孤独的吧?愈发体会到人大多孤独,尤其是现代,这个喧嚣的非凡时代,那些让观众感动地热泪盈眶的歌曲大多是热热闹闹地在唱着孤独滋味……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独自在雨中,满怀诗意。
“我以为从生物学的观点看起来,人生几乎是像一首诗。它有韵律和拍子,也有生长和腐蚀的内在循环。它开始是天真朴实的童年时期,嗣后便是粗拙的青春时期,企图去适应成熟的社会,带着青年的热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后来达到一个活动较剧烈的成年时期,由经验上获得进步,又由社会及人类天性上获得更多的经验;到中年的时候,才稍微减轻活动的紧张,性格也圆熟了,像水果的成熟或好酒的醇熟一样,对于人生渐抱一种较宽容、较玩世,同时也较温和的态度;以后到了老年的时期,内分泌腺减少了它们的活动,假如我们对于老年能有一种真正的哲学观念,照这种观念调和我们的生活形式,那么这个时期在我们看来便是和平、稳定、闲逸和满足的时期;最后生命的火花闪灭,一个人便永远长眠不醒了。”这是林语堂先生总结的诗样人生,检视自己的人生似完全和在这个韵律上。大师不愧为大师,精辟而不高深,句句铿锵,敲击在鼓点上,带来心灵共鸣。
既然是诗样人生,不妨为生活再添些诗意,且不管将要发生什么了,从十一月份我开始上古琴课了。学琴五个月,我记了一些学琴笔记:
第一次触碰古琴!虽说手指和全身都是僵硬的,但心里非常地欢喜,头第一次把宫商角徵羽与音阶对应……
暗褐色光亮的古琴,简单的十三徽,七根白色琴弦,琴轸系了长长的与琴体同色的穗子垂在桌边,整个琴的外形给人的感觉古朴简单大气,我之所爱也……
古琴有不同的样式,我的古琴造型非常简约,线条流畅,没有过多的弧度,琴体只在琴项处内收,形成短弧,称作绿绮式。据说绿绮是汉代司马相如弹奏的一张琴,与绕梁、号钟、焦尾合为四大名琴,后来成为古琴的别称。就形状而言,古琴大多会在琴体有多处弧度,我会觉得过度修饰了,而正合式古琴是从琴头到琴尾都是直线,简约但少了变化,竟是这绿绮恰如其分地寓简约与变化于一琴。琴是老师给买的,如此契合我的心意,这就是一种缘分吧……
今天的琴课让我认识了古琴谱中的一些像是汉字的符号,太不可思议了,我居然能认识它们了!面对充满神秘感的古琴简字谱,想到这些曾经天书一般的符号从三千年前走来,尚友千古的感觉油然而生,《高山》《流水》觅知音,知音可以是他人,也可以是内在的自己……
泉水汩汩在指间流淌,是心向往之的境界,《渔樵问答》将是十年之约的学琴目标……
学琴以来学了《仙翁操》、《秋风辞》、《湘江怨》,这些都是几百年前的古曲,真的开始直接和古人对话了……
最近在弹电视剧《三国演义》的插曲《卧龙吟》,由衷地佩服谷建芬老师的作曲,融合古典与现代于这个曲子中,“……凤兮,凤兮,思高举,世乱时危久沉吟……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垅亩民。”诸葛先生飘然向我走来……
黄钟大吕过去常听说,现在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感觉好极了……
学琴之后再听琴的感觉也有些不同……
如庖丁所言: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我想悟道很多时候还是要先学好一些技,道往往蕴含其中,形而下千差万别的技皆归一于形而上的道,单纯的坐而论道会有空中楼阁的感觉,脚踏实地地做些什么,从中去体会,或是修道的一种方法,慢慢来,慢慢来……
十一
十一月下旬去看肿瘤专科,候诊时遇到各种病人进进出出。一个病人独自进来后坐在我旁边,摘下帽子时,我知道她在做放疗。又有一个推着步行器的病人进来,他推门不方便,我连忙起来帮他开门,待回头坐下时发现做放疗的女士也起身试图帮助,心里一热,她看起来憔悴羸弱,自己可能都需要别人的帮助。我们相视一笑,彼此点点头。她掏出一本书安静地读,我却不能专注于我手里的书,从一旁读她。如果我是她,我能否独自来医院做治疗?能否如此镇定,举重若轻,安之若素?
Dr. Mariano 四十岁左右,小巧精干,她给我做了检查,问我是否有疼痛、盗汗、发烧、体重减轻、疲倦等症状,我一一回答,之后她直言不讳地告诉我,淋巴结肿起三个月而无痛,最大的怀疑是淋巴瘤(Lymphoma),需要做活体检查,她帮我把活检的时间提前到十二月中旬。
这次活检取样是B超定位局部麻醉,医生取了三个样品直到觉得理想为止。本来一周的等待因为圣诞节的来临而延长至两周,节后才能去专科医生那里看报告,那么12月29日会是怎样的谜底揭晓?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去渡过这个节日?考题一道接着一道。
往年我们都会在房子外面拉上圣诞灯饰,犯懒时装饰一棵小的塑料圣诞树,兴致高时会买一棵真正的圣诞树。想着这次无论怎样还是应该提起兴致,认认真真地过好这个全家团聚的节日,于是向先生申请了一棵真树,他二话没说,拖回来一棵快要顶了房顶的高大松树,而且树的形状特别端正,我们一起装饰这棵树。他拉灯饰,我放挂件,各种色彩鲜艳的小饰物点缀在银色松塔和银色蝴蝶结中间,树顶的星星不断变换着色彩。灯光闪烁中尽管心情非常复杂,当我深吸一口满屋弥漫的松香气味,那沁人心脾的草木芳香让我品味到生活的欢愉,活着真好!
节前的城市也各处装饰起来。冬夜,天气异常寒冷,我们还是忙里偷闲一起去湖边看了圣诞彩灯,架上三角架照了合影,照了灯饰,还想起了一川小时候的“名言”——灯火辉煌,回来后写下一篇心情随笔《又到灯火辉煌时》:“湖边装饰虽说没有那么地‘灯火辉煌’,但设计也算有些匠心。大爬虫的灯火甬道充满童趣;圣诞老人在湖边垂钓,灯光效果让他的鱼竿不停地挥舞,钓上来一片晶莹雪花;山坡上泻下亮丽的蓝色‘瀑布’,间或可见白光注下,好似小水花在瀑布中跳跃;几头驯鹿徘徊在缀满繁星的林间,好像是在等待着圣诞老人为它们架上雪爬犁;暗夜中,围栏雪松同它们在湖中的倒影交相辉映,静谧安然,典型的圣诞画面。已近圣诞,照外国人的说法,新年就在马路拐角处了。年年岁岁灯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又到灯火辉煌时,年节是容易让人停下来想想那些把不住的过往,也忍不住张望一下模模糊糊的未来,然后记录下当前。
2015年这个中国羊年就要过去了,这一年上苍青眼有加,让我经历了种种。别管以前发生了什么和今后将要发生什么,生命如果能活成歌曲唱的那般境界才好,能吗?努力吧。
风轻云淡,高山流水,
花开花落,朝霞余晖,
岁月如歌,来去如归,
他说,真美,真美…… ”
这种时候我依然有心情欣赏美景,回忆亲情,或许我是那种即使到了阴曹地府都能自寻快乐的人吧。
十二
一川要放假了!因为检查一直没有结果,我一直都没有对他说起我的情况,但就要见面了,我并不打算把这件事瞒着他。一般来说一川回家的前一天都会再给家里打个电话,我在等他的那个电话,打算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让他有些思想准备。没想到那天不到七点钟他的电话就打来了,聊天很快就切入正题,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和我们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给一川,他的反应一如我想象的那样,他劝我不要急于自己下结论,安慰我说假期他会尽量在家陪我,甚至还说万一是个坏消息,他会考虑毕业回温哥华找工作。一川真的长大了,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在心理上对他有很多依赖了。过去假期回家,他总是会四处去看同学朋友,在家的时间有限,有时我会和他计较一下。这次他如此表态让我觉得以往孩子可以东跑西颠,反倒是个好事,说明他无牵无挂,说明大家都平安。还是平安是福啊,这一刻的体会最最深切。
一川回家了!机场接他时他紧紧地拥抱着我,在他的怀抱中我觉得心满意足,非常踏实。圣诞前一天我们一起去湖边看天鹅,每年都有百余只号天鹅从阿拉斯加来这里过冬。天气格外晴朗,远远近近的景物人物都是那么地让人身心愉快,我俩选择了环沼泽地的小径,和儿子的聊天已经能够进入到较深的精神层面,有思想的碰撞与交流,过瘾也开心。娘俩走在夕阳中看落霞与孤鹜齐飞,我心情大好。
平安夜是朋友圈约定俗成的聚会,这样的状况下本不是很想去,但想想还是不要扫大家的兴吧,也就没有推脱,而且每年为大家照合影已经成了我义不容辞的工作。但情绪根本不在那个点上,不想强作欢颜,兴高采烈的人群中我无话可谈,人群中那份寂寞与疏离感是如此之强烈。曾几何时,我也在这喧闹中并享受它,时过境迁,这样的热闹和我的心境实在是大相径庭,它已然不再属于我了。“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这一段时间以来愈发能享受独处的乐趣,我其实希望这个平安夜我是一个人静听《平安夜》。心里本是这个声音:Leave me alone ! 但我没能做到。蒋勋老师谈《红楼梦》时曾说,每个人都是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复合体,黛玉是自我的一面,而宝钗是妥协的一面。人为什么总是会有太多的妥协,稍微多一点自我竟是如此之难。如果命运假我以不多的时日,有没有勇气再少一些妥协呢?
圣诞当日全家破例选择了外出两日,去了百里开外的温泉度假地。静谧的湖边转一转;节日气氛浓郁的宾馆里听听圣诞歌曲,看各式圣诞树;午餐在地道的德国饭店里叫一盘猪手,再喝上一扎黑啤酒;雪花纷飞中浸在热气腾腾的温泉里,浑身酥软到只想入眠;传统圣诞晚餐精致的菜肴一道一道地端上来,乐队演奏着各种舞曲,多少年没有移动的舞步也翩然了……在那柄高悬的达摩克利斯剑下,世俗的享乐也不失为一种放松形式。不管命运给了怎样的安排,且等我过了这个自营自造的温馨节日再说!
十三
12月29日一大早,全家去医院。进大门时我想到这是最近这段时间第七次光顾这家医院了,每次都是先生陪我来,会不会今后还要常来?是不是要自立一些,不要太过依赖他?我这样盘算着,其实是内心不敢去希望,在努力做着最坏的准备。“切片结果正常,但还是希望你能手术切除这个淋巴结,我推荐你去看Dr. Anderson,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听Dr. Mariano如是说,我有些判断不出这是个怎样的消息。“如果一切正常,为什么需要切除呢?”我很疑惑地发问。“病理检查某种淋巴细胞偏多,我们还是希望把淋巴结拿下来做进一步确认。”果然,我头脑中的一闪念被证实了,她还是在怀疑。“如果确认有问题,会是怎样的问题?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我希望根据医生的判断来作出自己的判断。“如果有问题就会是淋巴癌,但在现阶段还不会采取任何治疗措施。”“如果说即使确认有问题也不用采取治疗措施,那我不做这个切除是不是也可以呢?”我提出自己的问题。“这个你去和Dr. Anderson 讨论,我的建议是手术切除。”那好吧,再去看一个医生,听听他的建议也好。这个约诊是在一月下旬。
回家后我迅速地把一切正常的检查结果告诉了几个知情的亲友,让他们放宽心。这几个月他们为我提心吊胆,让我内心很是不安。
警报虽说还没有真正解除,但起码警报级别降低了。这几个月的反复思考,我其实对这件事已经有了自己大体的想法。眼看着周围得了癌症的人大多不能下一个决断,而是在放化疗的阴影中加速死亡的进程。现在漫说切片结果正常,即使是不正常,我也有心拒绝所谓的放化疗,我希望能有一个有尊严的谢幕!果真能做到吗?这个问题恐怕只有面对时才有真正的答案。后半生的考验看来还很严峻,这个年龄身体里埋藏着许多定时炸弹,不知啥时引爆哪一颗?功课一定少不了!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花开花落命运轮回 ,岁月更替兴衰轮回 ,宇宙永恒,青春却一去不回 。” 生命无常,只有死亡是那么地笃定。
元旦那天飘起了雪花,我和一川沿河堤散步,正说着话,猛抬头,一个画面赫然进入视野:天是灰色,河是灰色,对面的堤岸和树木都覆了一层薄雪,一只小船泊在静无涟漪的河面……眼前的景象似有些摄人的力量,让我俩呆呆地站住了,无言。天气十分寒冷,天地无声无色,仿佛一切都被封冻了,悄然中,我们滑入2016年。

一川回学校了,在一起度过了一个不安但又开心的假期后,我注意到颈部的淋巴结在变小!
那段时间读了池莉的散文集《熬至滴水成珠》,她提到自己喜欢的一位俄国作家赫尔岑的阐释:生活的最终目的就是生活本身。读到这句,我停住了。这句话说的真好,竟然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古往今来,人们上下求索生活的目的,我也反复思考过,这个阐述大道至简,是最让我能接受的一个。很想找来池莉提到的《往事与随想》读读。生活的最终目的就是生活本身!确定了这个观点,日常的教书读书做饭吃饭走路弹琴码字似乎都多了些意味。那天偶然读到白居易的一首五言诗,戚戚然,心有动也。“身适忘四支,心适忘是非。既适又忘适,不知吾是谁。 百体如槁木,兀然无所知。方寸如死灰,寂然无所思。 今日复明日,身心忽两遗……”江州司马学庄子真是达到了化境,我还差得远呢。
十四
一月下旬,先生和我一起去见了Dr. Anderson,事先我自己已经打定主意不准备做淋巴切除手术。Dr. Anderson是头颈肿瘤专家,也是UBC(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临床教授,我以为他会说服我上手术台,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经过一番询问和检查,他拍拍我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说:“You are health! (你是健康的)”我真的不用做这个手术了吗?难道淋巴癌的怀疑被排除了?Dr. Anderson告诉我们,由于这个淋巴结不是增大,不是维持原状,而是在缩小,所以他认为完全可以排除癌症的可能性,他斩钉截铁的态度和他的背景让我乐于接受这个结论,尽管还无法解释这么一段时间为什么淋巴结会肿大。
至此,我的死亡演习是否该画上句号了?从医生那里出来,我俩似乎都有些放松,但并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像朋友的朋友那样在警报解除时相拥而泣。我说去二手店逛逛吧,很久没去了,他说好。那天我在那里淘到一个极有质感的蓝紫色小陶瓷坛,成了我琴桌上的香炉。先生淘了若干张老唱片,圣诞节一川送给我们一个电唱机后,他添了这个新爱好。

几天前我们和朋友相约去山上的餐厅吃饭,我预订了靠窗的座位,那里可以俯瞰温哥华港湾。去餐厅的路上风雨交加,上到山上更是浓雾弥漫,坐在餐厅的大窗边全然看不见周围的任何景致。朋友落座,我们刚开始点餐时就见浓雾深处没来由地晃起太阳的影子,大家觉得这天象好生奇特,不由得面面相觑。等到饭菜上齐,窗外早已云开雾散,莽莽远山和灯火闪烁中的幽兰港湾尽收眼底,朋友说这气候的多变真像是演绎了我这几个月的状况,拨云见日,从迷雾走入清明,我也同样感慨。无巧不成书,那就着些笔墨吧。
断续地书写这篇纪实用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中,季节从萧瑟的冬日走到了春暖花开,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家里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枯树已经发了很多新枝叶,虽没有以往那么茂盛,但春日的生发还在进行中,那新鲜的绿色在向前推进,相信过不久就会占据整个枝头。经历几个月的灰色心情后,今春我突然对拍各种花朵来了兴趣,或许潜意识里是想籍着花团锦簇照亮内心,于是给flickr的一个新影集起名《2016花事》,在那里开始搭建一个万紫千红的花园。拍照时记起父亲曾经种过很多不同花色品种的茶花,他一边侍弄,一边跟我念叨茶花有单瓣重瓣之别,而那时的我对花一向都是心不在焉。现在却不同了,今年我就很想种一棵茶花在园子里,明年花开时便是再写《写给爸爸周年祭》的时候,那时不只是捎去一些话,还有父亲喜欢的花。
我与死神的对话或可暂时告一段落,经过了演习,看似与以往没什么差别的日子中还是感觉到许多不同,能比以往更多地感受美好,遇事心情更平和宽容,更懂得珍惜,也更容易看淡,更注意不熬夜和坚持锻炼。摸摸颈上的淋巴结,是小了许多,但依然还在。某种程度上,生病也不是绝对的坏事,当身体亮起红灯时,也是一种警示。身心的自我修炼不是一日之功, “纵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惧。”将成为一生的功课。
后记
有机会写下这番经历和感悟,感谢生活;有精力和心情做这个记录,感谢命运。在目前一切感受都还新鲜时写下这些文字,再过若干年重读一定会有不同感悟,同时对自己和对能读到它的人或许也是一个提醒吧。
去年三月父亲走了,这一年我都在闹病,今年三月一川带上了工程师戒指,生命就是这样总是大踏步地往前走。看一川发来的照片,感到他成人了,周身迸发的青春活力和光彩源自生命的传承。
就此搁笔,要出门去找重瓣的茶花了……
想起了“提篮小卖,拾煤渣”。看来,加拿大的公费医疗真差劲,你应该到国内医院,很快就会有结果了。能有这番经历,也是一笔财富。
ReplyDelete想起了李铁梅啊:-)
Delete加拿大的医疗的确有很大的问题,但国内又会有另外的问题,天下乌鸦一般黑啊。只能寄希望于不生病少生病或者一病呜呼:-)
说的是啊,往往痛苦经历能积累财富,一次蜕变,一次成长。
看了你照的竹林,养眼的绿色,赏心悦目啊,心向往之。懒人兄照相技术大进。
我是说如果在大医院有好朋友的话,当然,如果不认识人,在加拉大应该比国内好。我母亲跌伤后做MRI,最开始去挂号,排队,尽管是我的小学弟,还是规规矩矩按章程办,后来发现效果差啊,只好找人,很快就办好了,中国是个人情社会,有人无人二重天。
Delete谢谢你的夸奖,我照相是向你学习。
“有人无人两重天”,说在点子上了。去年在国内往医院跑了一段,让我最近距离地感受到这个医疗系统和现在的人,都懒得叙述,翻篇儿了。
Delete老年人最怕摔跤,可老年人又最容易摔跤,希望你母亲一切都好。
叶子好,好久没看到你发文章,不知为什么有种预感你那里也许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今天整理我的google bookmark,刚好发现了你的博客链接,读到最后松了一口气,祝你后面一切顺利。我过一阵子再来看看。
ReplyDeleteBest wishes
欢乐来访,高兴事儿啊,让我想起了过去的很多欢乐时光。谢谢老朋友的关心。
Delete一晃就几年了,你家小丫头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吧。现在你还在写吗?
小女马上上高中了,谢谢问候。最近一年没写什么东西,现在写博的兴趣淡了好多,觉得没什么可写的东西,偶尔有点儿心得,也懒得动笔,很难得你还有创作的心情。我有时回头看看原来写的东西觉得挺幼稚的,干脆都藏起来了:-)
ReplyDelete真成大姑娘了,可脑子里还是小丫头赖在琴凳上的影像:-)
Delete是啊,我还想写,觉得有太多的东西想写,只是时间和精力不容许我写很多,写作这个东西可能会跟我一辈子了。你说看过去的东西觉得幼稚,我也有同感,有一段时间看自己过去的文字,觉得怎么那么傻,忍不住要去修改,后来打住了,因为想到那就是那个时期的自己,我们在写,说明我们在思考,在成长,有时觉得傻得也很可爱:-)
你当初的很多思考对我很有启发,我觉得自己是在读着你们一批人的思考中开始想一些自己过去从未想过的问题,你藏起来了,我反倒还存了你的几篇,有时还会去读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