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道天凉好个秋: 闲者便是主人 —

Old Man River 老人河

我们清早准备离开Golden时发现后胎气压不足，拿到车后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补上气后觉得这白龙马一开始便出状况，之后的千山万水岂不是要太辛苦了。旅行中出些意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多年的出行锻炼让我们已经能做到处变不惊，没有沮丧和抱怨，只有尽快想办法解决。于是与租车公司联系，他们爽快地答应在Calgary 换车。有人说旅行应该在婚前，而不是在蜜月，对此颇有同感，当两人一同经历旅行的种种之后仍能和睦相处相亲相爱，才是有可能携手人生的一对。

沿弓河(Bow River)河谷的1A去Calgary，沿途山势雄伟，碧水妩媚，落基山特有的景致。虽说几次跑班芙（Banff），仍是百看不厌。因为要换车，不知需要耽搁多久，能否顺利，因此不敢在途中停留。原本就计划着从Calgary穿城而过，现在更是直奔机场。租车公司的服务真是没的说，不仅没让随着租车的长队等候，而且经理亲自出面解决，很快便调来一辆灰色Nissan Rogue，还是辆只跑了几千公里的新车，整个换车过程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意料之外的顺利，让我们发出一连串感叹，今后再租这家公司的车哪还会有犹豫？

接下来我们从Calgary一路向南开往美加边境附近的Hill Spring，其间我们选择从二号高速下到533乡间路，景色顿时不同。Alberta 的春天比温哥华的来得晚些，满目还是牧草的新绿，起伏的丘陵线条柔和，像极了早春三月旧金山市郊的风景，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一路上，天上一片云，地上一阵雨，除了牧场农田便是湖泊野塘，据统计加拿大有200万个大小不等的湖泊，淡水资源十分丰沛。乡间路上少有车辆，我们看到一只公鹿在路边回顾，两只美丽的鹿茸在逆光的光影中引人瞩目，鹿回头的姿态也十分优雅。可能是车子的逼近让它感到不安，于是它四蹄腾空奔跑起来，动作那么轻灵，在我们的凝视中它像个精灵一般消溶于无垠的绿色，让我不由地想起了那个九色鹿的神话，这只鹿和原野间自在生长的生灵们着实幸运，加拿大是动植物和人类的天堂。此时离美加边境的落基山脉还有些距离，天宽地阔，车子在几近空无的原野上行驶，只觉得心胸也随之敞开了。路上偶遇农庄，色彩鲜艳的房舍引我们驻足，有一次为了照相，我走近围栏，看到一个牌子，那上面写着：“I CAN MAKE IT TO THE FENCE IN 2.8 SECONDS, CAN YOU ?(我能在2.8秒之内跑到栅栏，你能吗？）”牌子上还有一只恶犬头像。我可没那么想不开，要和看家狗比赛跑，这个幽默的威胁让我忍俊不禁，笑着迅速撤退。

这天跑了570公里，到达Hill Spring时已是暮色时分。Hill spring是个小村庄，一街是村北头，到三街时已在村南头了，房东Evelyn白天给我们打电话说这里没有加油站，没有杂货店，如果想喝酒要自己备好。这不就是我们远离大城市要找寻的小村庄嘛，我们会在这里住两个晚上，享受它的简单。Evelyn家宽敞的院子前方没有其他任何建筑，远远地望出去，只有数里外绵延的落基山脉，其时落基山的晚霞正燃烧在天边。不急于卸下行李，我们和八十岁的Evelyn一起欣赏起眼前的美景，老人告诉我们正对面那座最高峰叫Chef Mountain，从她餐厅的窗户望出去便是这山脉这山峰，她说自己每天早晨向这些山峰问早安，晚上道晚安，听老人如是说，我就已经喜欢上她了。性情的老人和我们很投缘，很快大家就热热闹闹地聊起家常，她要我们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而早已习惯四海为家的我们自然不见外。我做了晚饭，白菜鸡蛋面条汤，边吃饭边闲谈，从她家陈设的一架老式立钟，我们知道了她是乡村钟表匠的后代，没受过高等教育，年轻时从乡村走出来，到城镇，到国家公园做事，一辈子做得都是体力活。她和我们聊着房间里摆着的各种纪念品，老人说过去自己喜欢走出去看世界，而现在走不动了，孩子们便出主意，做了这个家庭旅馆，好让世界各地的人走进家里。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啊，话说的也精彩，往往高人在民间。

家庭旅馆（Airbnb）本可以不提供早餐，但老人说她会为我们准备。早餐是烤面包，牛奶咖啡和老人精心制做的西式烘蛋（Omelet）。我说的精心制作不只是说烘蛋里加了蔬菜火腿奶酪以及它的美味，而是因为老人的良苦用心。我洗完澡来到厨房时，Evelyn去烤箱里端出烘蛋。先生后来告诉我，老人问到我洗澡快慢，然后特意去调整了焙烘的温度，这样我出来时烘蛋刚好做得。人心真是很奇妙的，天涯咫尺，抑或咫尺天涯，只有两天相聚之缘的陌生人却能够彼此如此这般贴心温暖。

白天，我们去了Waterton Lake 国家公园，路边野塘里看到成群的黄头黑身子白花翅膀的小鸟在水草间嬉戏，还有亮蓝色扁吻的赭红色的鸭子游弋在苇塘中。晚间回到家，我们和Evelyn讲述看到的鸟和鸭子，她说她在那儿生活了十几年都没见过这种鸭子，并对此充满好奇，于是找出两本鸟类图册，我们一起查找，发现那黄头小雀被直白地叫成黄头黑鸟（yellow-headed blackbird），而蓝嘴鸭称作淡红鸭（Ruddy Duck）。老人说回头她也要去我们去过的野塘找那鸭子，后来她果真去了，可惜未果。老人的好奇心让我们由衷地佩服。我接触过一些八十岁的老人，其中还有些教育背景颇高，哀叹抱怨萎靡是他们的生活常态。人老了，曾经沧海，对事物失去兴趣，生活在暮气中，面临黄昏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如果总是一眼望到终极，人就没有快乐可言了。总归还是该把一些现实的东西摆放在自身和终极之间，说障眼也好，说自寻生活的意义也罢，这样才会比较容易活得快乐，这时，一段花边，一声琴音，一片蛙声，一缕暖阳，一只蓝嘴鸭都能让我们喜上心头，因为它们都是生活的色彩。如此想来，琴棋书画旅行码字，其实也就都是同一会子事了。Evelyn 的生活态度让我肃然起敬，让我有很多想法像雨后春笋一般冒头。体会着所谓智慧之别，智源于教育，慧源于生活，年轻时我们总是太注重前者而忽视了后者，人生的马拉松，长距离跑下来，那些能外化的光鲜亮丽的筹码就会渐渐失去分量，被长期内化于心的的慧则开始主导人的状态；说是人是物质的主人，对很多人来说，实则物质的奴隶，东坡先生的短文《临皋闲题》的一句说得好，“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Evelyn就是她窗外那绵延山脉的主人，那些朝霞余晖，那些青帐皑峰都属于她；每每遇到这样的人，我会不由自主地以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儒家文化与加拿大文化相比照，这些儒家文化中的位卑者——Evelyn们在这里生活得不自卑，他们的日子过得愉悦，有尊严，我在普通百姓生活中常发现这个加拿大文化中的闪光点，它引我思考，让我受教，同时逐渐而深刻地改变着自己。

从老人家里开去Waterton Lake国家公园只半小时的车程，我们却走了足足一个上午，路边不仅有让我们流连的野塘，更有大片诱人的田野。新割的牧草整齐地倒放在田地上，深浅不同的草色让田野有了别致的线条，仿佛铺了巨大的条格草毯，我们激动地奔向它。那儿没有路的限制，我们可以在田野中随心所欲地漫游，一会儿横走，一会斜插。有时，我们吸着新鲜的青草香爬向坡顶，望着头顶密布的积云觉得就要步入天边的云团；有时，我细细体会脚下的感觉，草毯不似地毯般柔软，隔着厚厚的登山鞋仍能感受到新割过的牧草那硬硬的茬头，一步步踏下去，草梗在脚下有韧性地倒伏下去，脚丫躲在厚厚的鞋里，每走一步都有征服感，不过那是一种在安全感之内的征服感，我们的出行状态，甚至生活状态都不出其右。走草毯让我想起小时候与走路相关的种种顽皮：喜欢走在干枯的落叶上，听那些枯叶片破碎的嚓嚓声；也喜欢走在平整的雪地上，夸张费力地撇着外八字，一路留下一串辫子状的小脚印；雨后更是喜欢穿了雨鞋去趟积水，如果雨鞋大一些就更有趣了，拖拖沓沓地前行，脚丫感受着水的阻力和温度，水深处一个不小心雨鞋进了水，我们大叫“灌篓了”，非但没有沮丧，反而欢欣鼓舞；光脚走沙丘又不同了，向上爬时感觉走一步退两步，好像永远到不了顶，而向下走时，如有神助，昂首阔步三步两步就下到底了，沙和脚丫的零距离接触，滑而不腻，弥漫而又爽利。各式各样走路感觉之上，现在又加了走在草毯上的感觉。

傍晚我们在公园外的一片水草地流连，远远地看到麋鹿（Elk），沙丘鹤（Sandhill Crane）和熊，当我们举着望远镜到处找动物时，一只鱼鹰（Osprey）盘旋急降，从湖里抓起一条鱼直冲天空，我接过先生递过来的望远镜，看到了鱼鹰用强劲的脚爪抓着鱼飞翔的清晰画面，极具冲击力。这趟路我们虽说是奔了国家公园而来，但更加让我们难忘的的不是目的地，而是沿途的风景。

想起有一种生意叫时间共享（Time share），山水总在那里，等待着热爱他的人，若我不来，这山水就只是他自己。我来了，情怀因他生，文字因他流淌，与山水交融间，彼此互为主人，我挥洒他的精彩的同时，他拥有了我生命的片段。

离开Evenly家的那天早晨我主动请缨做了中式早餐，我用鸡蛋、黄瓜丁、洋葱丁和火腿丁做了蛋炒饭，Evenly很开心地吃了一大盘。她送我们到车边时，还去她的车里找出另一本鸟类图册，给我们介绍了接下来可能看到的鸟。我们相拥告别，都有些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