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逸之旅 2016
邂逅吉米鲍勃
找这处家庭旅馆可真不易,日暮竟误撞了一个破车场,一莽汉带一恶狗出来招呼,他诘问我们:你们看这儿像家庭旅馆吗?恶狗也随之狂叫。我心里说:幸好不是啊!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正疑惑屋里怎么没人,男主人Scott在身后开口。他让我们稍候片刻,说是去取他的自行车(Bike)好给我们带路。不意,他却开来一辆小型越野山地车(ATV),好一个轻盈的BIKE!他打开围栏,我们的车跟着他进了马场。坡上坡下,他拥有好大的一片马场和一个马术训练馆,训练馆一端是他们的厨房兼休息室,另一端是我们的小屋。Scott似乎是个不多言的人,他自我介绍说曾经是电脑程序员。离开时他给足一脚油门,猛地从ATV上站立起来,兜了个圈子一溜烟地开走了,留给我们一个酷酷的背影。这个和我们年龄相仿的程序员表面上含蓄矜持,骨子里还满有些豪气呢。他也有些质朴和粗犷,不乏山野之气,人确不可貌相。
第二天早晨细雨霏霏,不可能像女主人Chris许诺的那样把早餐开在门外的草地上,边看日出边用餐了,于是我们便去了训练馆另一端的厨房。早餐是和房东交流的好时候,程序员真的不善言谈,聊天中基本只是附和,偶尔开一个让人要楞一会儿才能莞尔的玩笑。Chris则很健谈,她告诉我们她曾经是多伦多的专业舞蹈演员,后来改行练马术,现在在这里养马,教马术,学生来自全国各地。交谈中我的注意力总是被窗外的蜂鸟分散去,那里挂着两个喂蜂鸟的糖水罐,各色蜂鸟频繁地飞来,于是我们开始谈蜂鸟。第一次听说这么小的蜂鸟竟然是候鸟,春来秋去,它们迁徙的路程竟然能达到几千公里,令人肃然起敬。Scott开始给它们准备糖水,我惊诧于他往锅里加了那么多的白糖。因为喜欢蜂鸟,园子里也常见,去年我也为它们准备了糖水罐,上网查找糖水的浓度,都说是20%,但那糖水从没招来过一只蜂鸟,反倒引得一堆蚂蚁流连忘返,让人失望。询问Scott糖水浓度,竟然是50%,乖乖,网上的信息有多少可信度,那么多网上配方都是一比四的糖水比例,敢情不对,信息时代真是很难有准确信息,判断和求证的能力就显得很重要了。后来在路上邂逅另一位蜂鸟爱好者,这位老先生说他每年要消耗几十公斤白糖喂蜂鸟,别人看电视的时间他都用来看蜂鸟了,听他如是说,我赶紧再次询问糖水浓度,也是百分之五十。
好多色彩斑斓的蜂鸟啊!窗内外,我与它们咫尺之隔。有的蜂鸟霸道些,总想据糖水罐为己有,因此不断地驱赶别的蜂鸟;有的懦弱些,一有别的蜂鸟飞来,就退避三舍。它们让我想起了吉米鲍勃,曾经读过的一篇有趣文章的俩主角:自由派蜂鸟吉米,虽说独占了糖水罐,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却对眼前美景产生审美疲劳,经过对自由为何物的苦苦思索,最终为了追求毅然放弃糖水罐,飞走了;而蜂鸟鲍勃则不然,一旦申明了对糖水罐的主权,便坚决捍卫,对眼前的山景能达到“晴方好”“雨亦奇”的东坡审美境界,懂得去享受有条件的自由,绝不轻易改变现状,被作者冠以保守派。常和朋友聊起这篇文章,评论此为吉米,彼为鲍勃,或此一时为吉米,彼一时又为鲍勃。
人好复杂啊,替眼前这些翩跹的小东西们分析了这么多,但它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它们怎么想的有那么重要吗?这些日子在读丰子恺先生的《子恺谈艺》,其中有一句话让我反复玩味:“最高的真理,是在晓得事物的自身,便是事物现在映于吾人心头的状态,现在给予吾人心中的力和意义——这便是艺术,这便是画。” 子恺先生抨击科学旨在探究事物本源,反而忽视了其真相,用以反衬艺术教育的原理,虽为一家之谈,如果断章取义也会有失偏颇,但其观点还是让我产生很大兴趣去思考。无论是吉米还是鲍勃,无论它们是自由派还是保守派,自然美丽是它们呈现给我的最原始的真相,高速移动中的那一小片又一小片色彩鲜艳的光影让人目不暇接,爱不释目,怪不得有人只爱看蜂鸟不爱看电视。艺术没有目的性。着实可爱的小东西们传递的美足以让我舍弃那些复杂的思绪,去凝视它们,去简单直白地用相机记录下那一刻所带给我的感动。早晨气温很低,天上还时有雨丝飘下,拍照时我套上所有的厚衣服还是在风中瑟瑟,咬牙坚持吧。自己还真算不上是多么认真执着的摄影者,依然,所呈现出美丽的背后总是会有程度不同的不易。
巢
从Turtle Valley去Golden小镇路程不到300公里,时间充裕,心情放松,我们选择了泥泞山路,期望看些不同的景致,但雨中除了苍苍便是茫茫,探索无果,等上了公路,车像个泥猴一般了。
午餐时间我们进了一家叫Burner的乡村饭店,饭店是铁锈色工业散热器外型,推开厚重的大木门,灯光效果出奇地温暖,一扫春雨的寒凉。内部是粗拙的原木结构,吧台的海报图画是三文鱼变形的萨克斯,广告着加拿大西部著名的乡村音乐节。我点了一份墨西哥馅饼(Quasadilla )和西兰花奶油浓汤,一边慢慢欣赏着新鲜可口食物,一边和老板聊起他去过的育空地区著名的Dempster高速路, 以前听说那里很不容易走,所以这么多年只是向往,未敢问津,这次他给了我们很多很好的建议,或许有一天真可以考虑一试。
Golden小镇外我订了一处叫Il Nide的乡村家庭旅馆。男主人来自意大利,后来他告诉我们Il Nide是意大利语,意思是巢(Nest),他说这里既是他从意大利来加拿大筑的巢,也希望是来此旅行人的巢。只有性情的人才会有如此有趣的想法,出门常能碰到这样的人,这也是吸引我们常在路上的原因之一。
旅行的第二天我们来此“巢”居了。虽说一日阴晴不定,但在我们做好了可口的晚餐时,“山头斜照却相迎”。巢中生活简单惬意,确有一份家的感觉。
早餐和房东夫妇闲聊,因为大家都是移民,自然而然谈起对加拿大生活的适应度。这里的自然环境是无可挑剔的,加之加拿大人普遍被认为是淳朴友善包容的,大家都表示自己很适应这里的生活。我们说自从去年做了横跨加拿大的旅行,更喜欢这里的的人,更认同这里的价值观,自己的诸多地方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问男主人是否真正从内心里完完全全地感到自己已经属于这里了?加拿大的确是我们的国家了吗?他思考着,嚅嗫着,似乎不想说不,又不情愿说是。我很理解他,我自己内心又何尝不是这样矛盾着?
若干年前温哥华举办冬季奥运会,火炬接力那天,路线就在公司不远,同事们都希望去观看,老板慷慨应允,我举着加拿大国旗挤在由不同族裔组成的欢呼人群中期待着火炬手到来,那一刻我第一次产生了这个念头:我们都是加拿大人。还为此写过一篇文章《那一刻我们都是加拿大人》来反映那种激动的心情。
但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念头基本上只限于某些时刻,总体而言,中国还是更让我有归属感,我那时庆幸自己依然心有所属。近两年,自我感觉从价值观、社会认同感上我与中国渐行渐远,这样讲或许会有些所谓的的政治不正确,但我不想否认内心的真实感受。观察周边,以及看一些电视访谈,感到似乎去国离乡年头久了会产生两极分化,炽烈或淡漠。并没有真正在居住国找到归属感又渐失对祖国的归属感,对某些东西会撒手,而对某些东西又会抱紧。感觉游离于两种文化、两种价值观之间,或者说从两种文化与价值观中挑选与自己振动频率契合部分,心有所属亦心无所属,一种深刻的落寞伴随无形的羁绊与自由共生。由渐变而质变地接受了很多西方的伦理道德及价值观念,却还不能从心底承认加拿大就是我的国家;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是如此地热爱着加拿大,但法律意义上的国籍与实际意义上的归属感相去甚远;我会愈来愈清晰地感受到中国已经不再是我的国家了,但越是和现实的中国离析,内心越是热烈地、孜孜不倦地去拥抱这古老而又充满活力的文化,是发自心底的热爱。多么矛盾的统一体啊。
想来想去,觉得其实也不必纠结于此,甚至不必坚持什么,撒手还是抱紧,接纳还是保持距离,只听凭自己的内心,顺其自然往前走便是。人生的意义尚且没有理清,归属感更是有待推敲的事情了。或许选择了移民的那一天就是选择了不属于任何一处。我就是那只麋鹿,有鹿角,马面,牛蹄,驴尾。
2016.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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