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14, 2017

英伦散记 (上)







离歌翻新阙

一川拉起行李箱,向我们摆摆手,他健硕的背影跨进航空楼大门的一瞬,我的心一沉,离情骤起,竟有些渐远渐无穷的感觉……

儿子大学毕业了,有了第一份正式工作,公司送他去伦敦培训三个月。我何尝不知这该是高兴事儿,孩子成人了,真的要独闯世界了。但在回家的路上,话一开口,我还是没出息地落了泪。又一代人的旅程开始了,将会有多少聚散在未来的路上等待着我们。“离歌且莫翻新阙”,哪一曲离歌都会使人肠寸结啊。先生劝我,他说,这小子这么一大段时间以来喜欢做背包客到处跑,得到了不少锻炼,我们不必担心什么。再说儿子不是早说过,等他安定下来,我们可以去看他嘛。

对呀,我们可以去看他啊!以前欧洲之旅一直都没被我排到议事日程,是因为要去实地感受那么丰富多彩的文化艺术实在是需要做很多功课的,自觉还远没有准备好,所以对儿子当初的邀请没有特别在意。现在儿子前脚刚走,去伦敦看儿子的念头就萌生了,而且不可抑制的发展壮大。于是2016年的夏日我们在已经安排好的两个旅行中间硬是加进了十八天的伦敦之行。一年过去了,那段美好在回忆中不断发酵,愈发令人陶醉。











  



小锅闷米饭


一川的住处离市中心不远,是一栋青砖红砖混杂的四层老式居民楼。看到通阳台,马上有了亲切感,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四川住过的房子。一川住三楼,开门进屋,他自然地说了句:到家了。是啊,到家了。这是我们一向的习惯,会把住几年甚至一天的住处都看做家。一川从小跟着我们走南闯北,也继承了这个传统。

这是伦敦平民出租房,门厅很小,有五个门,厨房卫生间和一大一小两间房,像极了国内老式两房一厅的结构。环顾房间,一张双人床和一个可以两用的沙发,坐实的英国风格老式家具,印度风格绣花窗帘,锅碗瓢盆和各式过日子的家伙事儿一应俱全。大屋里甚至还摆着个尚未跑调的老钢琴,谱架上放着一川到达第一天在亚马逊上订的钢琴教程。

要多说几句的是天花板上那个绚丽的吊灯,世俗又极有喜感。它似乎是个与我的审美格格不入的家伙,不晶莹剔透,而是花枝招展。但说来奇怪,在那儿住着的十几天我经常会自觉不自觉地注视欣赏这个吊灯,它的色彩,它啰里啰唆垂下来的各色廉价多棱玻璃,非但不使人生厌,反倒挺招人喜爱,每次看到它都觉得挺开心,这于我是一种新鲜感受。一向喜欢优雅素朴,居然也可以欣赏这份艳俗,可见人的心理需求是多层次的,淡中知真味久了就会想炖一锅红烧肉。

楼下不远的超市里买回来一袋米,才发现没有电饭锅,也没有微波炉。只好凭着小时候做米饭的记忆,试着用小锅来焖饭,结果第一锅饭一不小心糊了。还好只交了这笔小小的学费,后来的饭就越做越好吃了,爷俩都说比电饭锅焖出来的香。

每天早晨一川起床熨衣服,然后西装笔挺地坐公共汽车去上班,公司提供早餐。二十分钟车程,不用倒车,每个月公司都帮他买好月票,真是考虑地都很周到。公司能如此善待这样一个刚刚毕业的新学生,让我们感到很安慰。早餐之后我俩洗上头天的衣服,然后坐公交车或地铁去各个博物馆“上班”。伦敦的公交系统很发达,很少堵车,去哪儿都很方便。因为只有一把钥匙,周中的日子我们会赶在一川下班前到家,顺便从超市捎回当日的菜和水果。八月时节正值2016里约热内卢奥运会,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饭看奥运比赛聊天。BBC的直播比CBC更符合我们的胃口,因为英国和中国有更多的共同项目,比如跳水体操。以往都是关注中国和加拿大,现在又增加了英国。三个人有时漫散地闲聊,有时就一个主题深入讨论,觉得和儿子有了很多思想碰撞式的交流,更多地了解了年轻人的内心世界。

在伦敦能有这么个家,让我们住十几天,过一段温馨享受有质量的日子,真的很感恩。幸福在哪里?这不就是嘛












西裤是否得体


在伦敦的周末全家人去了格林威治天文台、海事博物馆、皇宫,并看了著名的轻歌剧《剧场魅影》,还品尝了不同国家的美食,其乐融融。

人虽在北美,我们去酒吧的次数极少,我知道一川一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龄,便是那里的常客,他虽说遗传了爸爸的天然酒量,我还是没少提醒他要节制饮酒。这次他说要带我们去感受一下他的生活方式,于是我们去了一间百年老酒吧 The Albert。这个酒吧规模不小,四层黄砖楼,宽敞明亮,据说始建于1862年,装潢上蛮有些英国古典味道,人们在那里喝酒吃东西聊天看电视转播的奥运比赛,倒不似有些酒吧拥挤昏暗乌烟瘴气。我们在那里喝一点新鲜啤酒,吃了著名的英国肉饼(British Pie),感觉还挺不错的。酒吧文化是西方文化重要的一部分,融入它才能融入这个社会,一川作为一代半移民是可以进入接受的,而我们只想碰触,并不想进入其中了。年龄使然?文化使然?我们现在更喜欢城乡交界,喜欢自然山水,喜欢传统音乐,更淡泊社交;而儿子则离不开市中心(Downtown),离不开酒吧,离不开喧闹着的现代音乐会,愿意呼朋唤友好热闹。两代人,截然不同的活法。想想我们曾经乃至现在与父辈的迥异,对自己下一代的生活方式也是无话可说。正所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到达的第一天傍晚我们上街吃完饭,一川说带我们去他的公司看看。公司在伦敦著名的金融区,一川带我们转了一圈,介绍一些情况,然后来到他们的休息室,从那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伦敦塔桥。望着儿子,想起那个曾经坐在爸爸的的大办公椅里奶声奶气的小东西,有些感慨。我说:“一川啊,太棒了!今天改成我们坐你的办公椅了,带我们来这里是不是很有些自豪感?”他说:“是啊,您怎么知道?”我笑着瞧着他,“从刚刚走路姿态的小小不自然我感觉到了,因为你很少会不自然。”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确。从小到大都是我跟着你们去这儿去那儿,现在终于是我带你们来看我的什么了,所以还是有些小小的激动。”儿子坦言。这时先生插话:“这还只是开始,的确,是个不错的开始。不过你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好好干!”典型的中国父亲啊,就不能多几句夸奖吗?唉!哪能多夸,夸多了,他骄傲了就不进步了怎么办?我们一向是被这样教育的。

和孩子不在一起,想,在一起了,也会有诸多看不惯。比如头型,比如服装,比如…… 一般而言,能不说就不说了,能少说就少说,但也有忍不住的时候。“一川,裤子这么绑腿,挺贵的西装,万一胖一点就穿不进去了,多可惜。再说,太瘦的西裤看起来不是太得体。”说着,我想起几年前给他买的一身挺不错的薄毛料西装,他说太肥,一直压在箱子底下。而毕业前后他自己订做了几身西装,都是合体到没有余量。一耸肩,一摊手,儿子不接受我们的意见。现在的西装都是个什么样子了?走在伦敦街头,我开始格外注意上班族的西装款式。是有一些年轻人裤腿紧绷,但也有很多人的西裤裁剪得体,看起来很舒服。当然,这个得体与否是基于我的标准。我还有一个发现,就是年龄越大裤腿越宽松。

这个事情和一川说过了,他不接受,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儿子还认真对待了。一天他回家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今天我们公司请了时尚专家(stylist)为每个员工做指导,我特意问了裤子的松紧问题,他说我的西裤很得体,没问题。”虽说心想这是哪路的stylist?但也只能学着接受,因为每个时代对得体的理解是不同的。没想到人的学习能力是如此之强,回来后不久再看先生的西裤,怎么看怎么觉得裤腿太过宽松、老派、落伍,不是那么得体。












雨过天青之汝窑


这次的英国之行时间着实不短,如果以旅游团的节奏可能会跑欧洲十国,但我们没想把它当作一次旅游,而是想把它当成一次学习之旅,一次艺术之旅。于是在伦敦其间大英博物馆(British Museum)和国家美术馆(National Art Gallery 都各去了两次,还去了伦敦博物馆、圣保罗大教堂、皇宫、V&A(维多利亚和阿尔伯塔)博物馆、国家海事博物馆、格林威治天文台、泰特美术馆,伦敦的文化艺术资源太丰富了,最后我们还是有几个很想去的地方没来得及看。

八月伦敦淅淅沥沥的晨雨中我们在大英博物馆前排队等候,随着队伍前行我们由远及近端详着这座宏大建筑,它简约而端庄,晦暗的天色加之暗灰色有些斑驳的巨大石柱,使整个建筑竟有些破败感,这第一印象与想象中赫赫有名的大英博物馆大相径庭。馆内大厅是2000年新建,据说是欧洲最大的室内广场,它巧妙地连接了各个展厅及中心的圆形阅览室,屋顶由几千块三角形玻璃组成,极富现代感。资料介绍说,这里的收藏多达800万件,时间涵盖古今,地域纵横全球,馆藏之丰富令人目眩。藏品从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人生动的猎狮浮雕、布满古埃及精美象形文字的墨绿石棺、几层楼高的中国大理石断臂阿弥陀佛以及来自印度教的三相神之一的毗湿奴神浮雕,四大文明这里应有尽有。从开馆到闭馆,我们用了两个整天在这人类文明与艺术的长廊里徜徉,虽说只是走马观花的浏览,还是看得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人类一路走来,从来都是睁大双眼迈步向前去发现美追随美,同时也从没有停止过战争与杀戮;人类一直在找寻生命的真谛与意义,似乎又总是迷失其间;人的伟大与文明往往是通过让后人瞠目而叹为观止的艺术创造来实现;同时,人的毁灭能力也达到极致;似乎人们公认历史的进程都是从野蛮走入文明,而我现在却有些不同的想法,谁又能界定我们所认为的文明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更加野蛮呢?

历史与艺术在大英博物馆里都不是抽象的,它们是那么生动鲜活地呈现于眼前,伦敦的孩子有福,有如此广博的大课堂,他们对这些课程该交一份怎样的答卷?无怪乎伦敦人会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别样气息,那该是由童年开始便在这样的氛围中浸淫熏染而成……这样一个所在真是贡献了太多太多,不仅是为伦敦,为英国,也为全世界。

大英博物馆之行让我们比较遗憾的是中国馆因装修闭馆,而让我最兴奋的是大维德爵士(Sir Percival David)的1700多件中国陶瓷仍在展出,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地看到了中国陶瓷的脉络。百度百科对这位收藏家和他的收藏有如下介绍:具有敏锐判断力的大维德爵士抓住清朝灭亡、文物在市场大量流通的时机,自二十二岁起的四十年里,收集了大量具有重要历史意义以及高品质的中国瓷器。其中最大的成就莫过于找到了一对现知最早(也是唯一具有题词表明其年代)的元代青花瓶,也就是被称为镇馆之宝大维德瓶。大维德爵士藏中国陶瓷堪称西方最顶级的私人珍藏,代表了世界最高艺术水平和鉴赏品味,藏品种类之丰富比肩两座故宫馆藏。其中珍稀的北宋汝窑大碗、成化斗彩鸡缸杯、清宫秘藏珐琅彩瓷等,均是国家级的瑰宝。大维德爵士以清宫皇家珍藏的标准来甄选入藏品,官窑瓷器的数量与品种占绝大多数,成就了这座空前绝后的艺术宝藏。其藏品深刻地反映了十八世纪中国收藏家尤其是宫廷的鉴赏品位,对研究和学习中国瓷器乃至中国历史文化都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回顾这个中国瓷器专题展,虽说都是精品,但最让我喜爱的是汝窑。喜欢它含蓄内敛造型古朴,那温润如玉的天青色及其变幻无穷的美丽开片也着实让我着迷。在我正盯着那汝窑碗细细端详沉浸其中时,身旁站了两个中国来的女中学生,其中一个小姑娘说:我觉得中国古代的东西怎么这么好看,现代人怎么就造不出这样的东西?我真想穿越到那会儿去。另一个则打趣说,那你就快去吧,去哪个朝代?这个笑嘻嘻地说,那我要先看看我喜欢哪个朝代的瓷器。我转头看她们时,俩人已经手牵手地去看旁边的定窑展品了。幸运的小姑娘啊,在这个年龄上就已经站在这里,今后必定会有更多的见识。她们的穿越假想也让我禁不住问问自己,想去那个朝代呢?从返朴归真去繁就简的汝窑陶瓷联想到北宋气象,而汝窑开始兴盛又正是欧阳修苏东坡的时代,巧合还是必然?就去北宋如何?

清代学者梁同书在其《古窑器考》一书中有记载:汝窑,宋时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建青器窑,屑玛瑙为釉,如哥而深,微带黄,有似卵白,真所谓淡青色也。汁水莹厚如堆脂。看来 北宋从皇帝到文人都不喜有芒,才造出这富有诗意的雨过天青色,幽远隽永。

因为开始喜欢汝窑,才知道世界上已知的藏品只有寥寥六十七件半,分别在北京和台北故宫,大英博物馆,伦敦的维多利亚阿尔伯塔博物馆,上海博物馆以及日本大阪市立东洋陶瓷馆。今年去日本大阪东洋陶瓷馆,正赶上匈牙利陶瓷展,于是他们收起了一部分馆藏,让我们与汝窑珍品擦肩而过。

同亲朋好友说起去了伦敦,去了大英博物馆,他们几乎是是众口一词:都是从别人那儿抢去的。我自己其实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但当大家都以一种思维定势看问题时,我竟有些不以为然,反倒希望换个角度去想想。弱肉强食是政治不正确,但又是丛林法则。这么一个小小的岛国当年不可思议的强大,掠夺了很多古老文明的见证,这绝对是负面行为,是不可提倡的,但他们没有把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狭隘地据为己有,而是聚集到博物馆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免费对全球开放。维护这样一个庞大机构的运行,费用是可想而知的,大英博物馆几次因资金不足导致难以为继,英国人没想籍此发财,而是在勉力而行,坚持共享。或许这不是英国人的初衷,但我还是愿意善意地理解他们愿意共享这些属于全人类的文化遗产,是在向世界表达一份歉意。英国的很多收藏家把自己毕生收藏无私地捐给了博物馆,我们也有这样的收藏家,如张伯驹先生。如果想从正面理解什么是贵族精神,应该这就是了。



















2017.9.14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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