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八月下旬,在Nova Scotia(新斯科舍省) 的小城Sydney(悉尼)与一川分别,他结束假期回多伦多上班,我们做了一天的休整,然后飞到加拿大东部边城——Newfoundland(纽芬兰省)省府St. John’s (圣约翰斯)做为期两周的的游历。这里是我们自2015年横跨加拿大以来走到的第十个省份。加拿大的历史从东部开启,所以这里有不少历史遗迹,但说是历史遗迹,大多不过一二百年。2017年7月1日,是举国欢庆加拿大成立一百五十年的日子。自从1867年四个省份组成加拿大联邦,之后其他省份和地区相继加入,才形成了现在的十个省份和三个地区的加拿大。纽芬兰是1949年加入联邦的。多民族融合是加拿大的特色之一。但不大的St. John’s 机场内旅客几乎是清一色的白人,在纽芬兰跑了一圈,感觉也是这样。气候和经济的原因让这个省份留不住人,更不是移民的理想之地。纽芬兰三个季节寒冷多风,只有夏季是生活及旅游的黄金季节,但即使在八月,也并不是游客如潮。相当多的当地男人离开本省去石油省份打工,留下一些妇孺守家在地。还有些人是年轻时在外工作,选择回乡退休。这里的人做事都不匆忙,餐馆上菜都比较慢,很磨性子。住店吃早餐时大家聊天,说来了纽芬兰没几日,节奏也自然而然地放慢了,但这不正是休假的节奏吗?
八月的纽芬兰气温在二十度上下,虽说看不到春夏之交海湾漂浮着冰山的胜景,但这个气候下环岛是很适宜的。St. John’s 是港口城市,渔村风格的七彩木板房是这个城市乃至整个省的建筑特色。从这里出发我们开始环岛,看大西洋;看起伏变化的海岸线;看灯塔、海鸟、鲸鱼、古化石……车行纽芬兰,那里有大片大片未开发的蛮荒之地,草坡湖泽间散落着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石头,矮树林中也不例外。那些石头像是自造物以来被某种洪荒之力从天空抛洒下来,遍布四野,之后再没被什么人动过。
Cape Spear(斯必尔角)是加拿大的最东端,那里的灯塔是加拿大最古老的,建于1836年,静静地伫立海崖180年守望大西洋,用点点微光带给远航的人希望。Cape Spear灯塔的历史伴随着一个家族的名字 —— Cantwell(坎特维尔)。
Emanuel Warre 1836–1846
James Cantwell 1846–1879
Austin Sheppard 1880–1886
Dennis Cantwell 1886–1909
James Cantwell 1909–1918
William Cantwell 1918–1925
Jack Cantwell 1925–1939
Weston Cantwell 1939–1944
Frank Cantwell 1944–1965
Martin Hefferan 1965–1982
Gerald Cantwell 1982–1997
单就读读这个名单,就不免生出感慨。在灯塔运行的160年间,除了两个外姓人穿插其间,Cantwell家族几代人与这个灯塔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个家族守护灯塔达150多年之久。平凡日子积累到足够大的数量,其影响就有了质的飞跃。是一种怎样的魔力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灯塔人步父兄脚印前行?以现代人的目光看,这好像是个古老到近乎传说的故事,但它的终结点也不过就是二十年前的事。守望灯塔听起来是多么浪漫,据说那是女作家冰心的少女梦。但成年人可以想见那会是一些怎样单调枯燥的岁月。他们是怎样度过?怎样传承的?这些平凡又不平凡的人稳定地秉持着自己的价值观,不随社会潮流而动,这有种近乎道的气韵。他们不需要读庄子,读道德经,读佛经,他们本就安静且专注,该是固有老庄般的灵魂,可以在海天之间自由翱翔。与他们相较,自己是浮躁的,需要刻意地去探究,需要不断提醒自己安静下来,需要向返朴归真努力。其实人本就质朴,本就天真,生活本该简单,是教育和社会塑造改变了人,人有了更多的知识和技能,七情六欲恣肆,失却了本色。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到了一定年龄才会越来越觉得人的一生基本都只能做到普通,难达卓越。能于平凡中抱朴守真甘之若饴是不容易的。
在Cape Spear灯塔附近的步道漫步,与白色灯塔及白色围栏相伴,大西洋波涛的喧哗更衬出这里的静谧,这是个容易让思绪驰骋的地方。望着翠兰色的波浪一个又一个前仆后继般地玉碎在赭褐色的礁岩上,咀嚼着灯塔不甚悠久却耐人寻味的历史,想象着Cantwell一家曾在这里劈柴煮饭,汲水洗衣,轮值守候,维护保养灯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生复一生……静默中我好像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不再多思多想了,极目楚天,脑子里竟然滑稽而没来由地蹦出了几句经典老电影台词:多么蓝的天啊,走过去就会融化在蓝天里,一直往前走,别向两边看。
与太平洋边的西岸相较,大西洋的海岸线因缺少俊俏的山峰少了一些秀美,但景色似乎更恢弘旷远,因为人总能站在海崖的最高处放眼四顾,没有后面山峰的压迫逼促。5.3公里的Shcerwink trail沿海而筑, 因为上了《Lonely Planet》的推荐有了小小的名气,也吸引了我们。徒步中形状怪异的碣石在忽隐忽现的日光中,时而奇幻,时而平淡无奇,判若两石。石头是客观的,而光对于人的主观感受委实有着很大的影响。看人也不外乎如此。在崖顶可以望见离海岸不远处的海面上时有鲸鱼翻腾,我们用望远镜搜寻着,捕捉着,饶有兴味。小径的设计很用心,景色在不断变换中,有时在崖边,有时横跨草甸,有时穿越树丛,有时又把我们引领到海滩。海滩上有大片不畏盐碱的小草开着穗状的不甚鲜艳的米黄色花朵,在温煦的晚阳下这里宁静和谐。风很劲,我扬起紫色的布围巾,她在风中飘舞,一如我的心情。
纽芬兰是海鸟的天堂,也就有了很多看鸟的机会。Bonavista 附近的Elliston有一个看Puffin的海崖。Puffin是海鹦鹉,也叫海鹦。过去在阿拉斯加见过一种角海鹦,是这里大西洋海鹦的近亲。据说大西洋海鹦的拉丁学名可以译成“北方小弟”,这到是个风趣且恰如其分的小名。海鹦白脸白腹,黑头颈黑身体,橙色厚实的喙,同是橙色鸭蹼一般的足,黑白橙三色搭配和谐。它们矮胖结实的体态和呆头呆脑的模样堪配北方小弟的别名。别以貌取“鸟”地认为它们真的笨拙,它们是海陆空三栖,下潜可达七十米深度。这种能干且极有喜感的小海鸟是纽芬兰的省鸟。
我们专程去Cape St. Marry生态保护区看另一种海鸟,北方塘鹅(northern gannets)。上午还在雨中赶路,下午到达时却放晴了,实乃天公作美。走在从游客中心到鸟岛那段海崖上,不免生出“胜似闲庭信步”的豪情。行到海崖一端,鸟岛就在目力所及处,如此近距离看这些大海鸟,非常震撼,据说那上面的北方塘鹅有六万之众。北方塘鹅有着柔和的乳黄色头颈,那黄色愈往下愈淡,淡黄色像是在水中被匀开,把身体的羽毛染成牙白,淡淡的蓝灰色长吻,同色的眼睛,翅尖的几只大翎和足都是黑色,这鸟虽说身形硕大但着装体态都十分优雅。常常能看到两只鸟仰天伸长脖颈,长吻交汇,有时还同时振翅,像是在示爱,画面美好令人难以忘怀。身边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全神贯注于这些美丽的生灵。她是圣约翰大学的研究生,暑期专门来做塘鹅的研究,每天在这里观察记录数小时,她似乎熟知它们中的每一只。姑娘教给我如何辨别未成年和成年塘鹅,惋惜那些出生较晚还没有长成的小鹅。因为塘鹅群不久就要长途迁徙,这些被留下来的小家伙大多凶多吉少。姑娘很有着一颗悲天悯人的善良心。回头张望时,看到先生正搀扶着一位老者,把他安顿在崖边坐下。这是一位九十岁的老人,腿脚不是很利索,还是拄着拐杖走了这两公里的小径来到崖边。老先生说他五二年从多伦多大学地质物理专业毕业,后来一直从事矿业工作,这一生自己开车去过很多地方。这次他独自开着房车出来周游,从多伦多到这儿一路露营用了六周时间,还要若干周才回去。他很高兴天气晴朗,能清楚地看到塘鹅。说上次和老伴一起来时,漫天大雾,没能看到。这次看到了,却只是他自己了。听着老先生的话,心头为之一震,再去细看他的神情,依然平静,他的脸上没有我想象中的阴云笼罩。经过九十年的的人间世,老人该是把很多事都看明白了吧。令人钦佩的是历尽沧桑的老先生依然童心未泯,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们说,他儿子很喜欢这种鸟,但从没近距离看到过,这回好了,可以多照点儿照片发给儿子看看,那神情像和口吻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父亲在谈论自己五六岁的小儿。与老人交谈,让我内心一波又一波地泛着涟漪。我请求老先生和我先生合影留念,他欣然同意。之后他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先生,说如果不介意的话,他想和美丽的女人照张相,我权且充当了一把“beautiful womon”。
一路上经村过店,众多多彩渔村中,建于1697年的Greenpond(绿塘村)是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个。从公路上望下去,这个小渔村坐落在宁静的港湾里,几十栋色彩各异的房屋错落有致地散落在水边,房前土道偶有尘埃,屋后小码头系缆泊船,尽管是阴天,依然画中一般,诗意盎然。当今时代,不走到这样的天涯海角再不能看到如此这般渔村水驿小景。我们在土道上踯躅,在沙渚流连,这时天光乍泄,虽说依旧云卷云舒,但水草、土道、远处的白屋以至野鸭都披上霓裳,泛着金光,小村由恬静而瞬间幻化出辉煌。这种片刻能激荡心潮的光景实属可遇不可求。自然眷顾远行者。
渔村小镇各有各的特色。乡村饭店总是很吸引我们,有个小饭店叫“锚”,店前门特意做了船头的造型,拾阶而上好像登船。店里的装潢是纽芬兰著名的民间艺术家Ben J. Ploughman的作品,民间艺术完全是非主流非学院派形态,出乎于心,木板船桨浮木缆绳渔网尽可入画,画面有故事,而且就是当地的故事。朴拙中有匠心,浑然天成,别有一番风味。作品既是装饰画也是商品,都标有价签,每一幅几百上千,这倒也是一种别致的销售方式。在这个小店我还品尝到这一路上最鲜美足量的Chowder 浓汤,最入味的青口贝。
在Cow Head (牛头)小镇,我们看了一出精彩的小剧场话剧《飞向月亮》。那是个叫“仓库剧院(Warehouse Theatre)”的小剧场,当地艺术家的演出意想不到的精彩,让我们喜出望外。独幕剧全场只两个角色,舞台与我们坐的第一排齐平,间距也就两三米,没有台上台下的感觉,演员与观众面对面倾谈,全场只有几十观众。这就是小剧场的魅力吧。这是爱尔兰著名剧作家Marie Jones(玛丽琼斯)2012年的作品,她用黑色幽默的手法通过两个女护工之口向我们讲述金钱、贪婪与良心的故事,很有回味。看护84岁的Davy(戴维)老人的两个女护工各有各的窘境与梦想,她们粗鄙饶舌,但真实幽默,还有些可爱,就像身边的你我他。她们看护的中风老人独自在卫生间猝死,这个事实让两个年轻贫穷的护工突然看到了机会。稍微延迟一下报警时间,就可以从ATM机上领取老人这周120英镑的养老金,经过小小的思想斗争,贪婪胜出。60英镑入囊时各自都有点儿得意,紧接着便是良心谴责。剧情在发展,她们又发现了喜欢赌马的戴维有高赔率的赛马彩票中奖,一系列的讨论推演通过两人的谈话展开。该不该代戴维兑现彩票的矛盾让报警的时间拖延下来,而拖延造成的犯罪既成事实愈发让俩人不安。无法抉择间,两人竟然想出要把房子付之一炬的法子。在准备和这个她们陪伴了许久却对他们始终冷漠的老人告别前,两个女人发现了戴维的一个盒子,也发现了老人原来是个有情有爱的人,还把自己的遗产留给了这两个护工……
艺术有时如散落在民间的珍珠,就看你是否去采撷。音乐起,当弗兰克·西纳特拉( Frank Sinatra)的《飞向月亮》(Fly me to the moon) 唱响,我们又间接地认识了一位歌者,他的懒洋洋的爵士调还蛮对我们的胃口。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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