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只有四五度,我撑着伞在阴雨中疾行。雨云低暗,空气湿冷,内心充满焦虑。我意识到这个焦虑像席卷中国,蔓延世界的2019-nCov(新型冠状病毒)一样正在吞噬着我健康的意志,我得调动起自己的抗体战胜它。
2020年1月30日,世界卫生组织在日内瓦宣布全球进入公共卫生紧急状态,诸多国家采取各种措施保护自己国民的安全,或撤侨,或停飞,或禁止14天内到过中国的人入境,或关闭边境,更有甚者,俄罗斯说要把染病的外国人驱逐出境。这时加拿大政府又一次祭出人道主义的大旗,敞开国门,无条件的接受来自疫区的访客。一时间舆论哗然。一些人感动地稀里哗啦,一些人愤怒地热血沸腾,一些人吓得战战兢兢。人或者国家(国家也是人在操控)在面对重大灾难时出自本性与立场,或草率,或决绝,或作秀,或无礼,公共卫生事件不只是疾病事件,更是政治、道德、人性与本能反应的巨大秀场。
早在十二月初先生就和我提起武汉有类似SARS的病毒感染病例,说是外媒有新闻报道,但我们都没太在意。后来他又从新闻中看到这个消息,说是病例在增加,我们还是无动于衷,按原计划在圣诞节去了纽约,出行的飞机上也没有想到过要戴口罩。直到一月二十二日早晨,我们听到一个比较信的过的节目在谈武汉肺炎疫情的发展,我们才突然警觉起来,意识到国内新闻对这个事情报道肯定不够,没能引起民众的广泛重视。马上发信息给国内亲友,提醒大家要小心。这时再上网一查,国内关于武汉疫情的报道已经铺天盖地,看来是上面突然放话允许报道了。又捂着不报!这似乎已成惯例。这让我记起了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那时父母刚从部队转业回到天津不久。7月28日凌晨3点42分,这是个一生都不可能忘记的时刻,当我们从睡梦中惊醒,地动山摇,火光冲天。那次的地震官方报道震级7.8级,罹难24万。而那次唐山大地震其实是有预警的,事后多年父亲说起转达过预报发生地震的文件,但要求保密,以免在民众中引起恐慌。不知父亲有没有告诉母亲,反正他的党性和原则让他对我们没有透露半个字。一派浑然中姐姐和我躺在床上看着灯管像荡秋千一样以一百八十度的弧度摇摆还以为是在做梦。据说唐山附近有一个县委书记自作主张通知到全县每个人,百姓有了防范,尽管房倒屋塌十多万间,但全县47万人仅一人死亡。恐慌和乌纱帽比百姓的性命还要重要吗?自私的人性,愚蠢的逻辑,刻板的戒律,麻木的沉默难道不是比天灾更可怕的吗?吃一堑并不能长一智,到底是什么使然?
因为想到国内疫情如此严重,又正赶上春节大流动其间,温哥华也会有问题,而先生24号就要去医院手术,于是我们去家门口的小药店买口罩,结果是口罩卖光了。于是先生又跑了周边另外两个大的超市和一个医药超市,结果各处均无口罩。网上一看,竟然有大温地区口罩售罄的新闻。我们总是后知后觉。亚马逊(Amazon)呢? 大多数店家都没货,只有少数还有不多存货,于是赶紧订了一盒医用口罩,价格还算正常,但过几天再想买一盒备用时,已是价格翻了不止一番。在我们去医院的24号口罩没到货,于是还是没有口罩带。看到心脏科并没有病人和病人家属戴口罩,温哥华市面上也没有人戴口罩,那些店家和网上的口罩都哪儿去了?
22号下午也就是国内23号的早晨,武汉封城的消息传来,令人震惊,而那时的疫情通报是全国感染人数544,死亡人数是17人。仅仅因为这个数字就封闭了千万人的大城?这也堪称史无前例了。我们赶紧给家里打电话,估计疫情可能比报道的还要严重,一定千万小心,年夜饭就不要去饭馆吃了。但家里人只是嘴上应着,其实并不重视,因为那时央视恐怕还没有大力度地报道,百姓头脑中还没有建立起瘟疫到来的概念。初一再打电话拜年时,果然,一大家子都去了饭馆,老人说好不容易订上的位,也就去了。这事让我们揪心好些日子,因为天津客运段的八起病例就发生在住家附近。好在两周过去,大伙都平安无事。一时间各处的消息纷至沓来。河北省、天津郊区和南方农村的朋友都说大年初一村子被封,黄土阻道。朋友回北京看父母,反馈回来的的消息是“我下飞机时祖国形势还是一片大好,国泰民安,国富民强。这才没两天,就TM跟世界末日似的。”哎,怎么会有这种观感?瘟疫!但仅仅是瘟疫吗?
从22号可以看到疫情通报,我基本是早晚各看一次,确诊病例和死亡的数字一个劲地上窜,到后来都要闭眼念叨一句:“上帝保佑,阿弥陀佛”,然后做一个深呼吸才能看。可每每上帝佛祖都不显灵,那些数字看得人惊心动魄,焦虑万分。25号加拿大第一例出现在多伦多,一川在那里出差好一阵了。27号温哥华出现第一例,我们果断决定改网上上课。几年来一直想做的事情,一直都没做,一天竟然就改过来了,就像武汉不多日就能盖起一座火神山医院一样。以往我不大关注新闻,也不愿意在微信群里看转贴,但这次却身不由己地看了很多很多,多到几次对自己喊停。茶几上有一瓶黄红两色的康乃馨,朋友送来没几天,先是红色的折枝,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我把红色的挑出去,只留下黄色的。可是黄色的花说什么都不能吸水,饱满的骨朵就那么一天天干枯下去,而且所有含苞欲放的花都没有绽开。我一向相信花解语,这次应该是又一次验证。花尚且如此,何况人?跟着信息的变化上了情绪的过山车,就有些下不来。关乎中国的这么大的疫情怎么能不关注?关注了又怎能不焦虑?
疫情在不断爆发,方方面面的问题也随之涌现。人们一面喊着武汉加油,湖北加油,一面对散落在全国各地的武汉人以至湖北人进行地域性歧视。自驾进京,只要是湖北身份证,湖北车牌均采取所谓无差别一律劝返,哪怕你若干年没有去过湖北了;本是小区常住租客,因为是武汉人,小区居民不容,定要赶出小区才善罢甘休;那些从湖北回家乡过年的人受到冷遇甚至过激的对待;滞留外地的湖北游客,在住宾馆时处处受阻。由于新型冠状病毒带来的地域性歧视由武汉而湖北而中国,甚至BC省报居然敢把新型冠状病毒称作中国病毒,标题醒目,引起当地华人极度不满,两天后报纸不疼不痒地道了歉。
我读到这样一首诗,是表现人们对湖北人围追堵截:为防止武汉的疫情蔓延/我在云南彝良/不仅以驻村扶贫的理由/阻止了一个地上的湖北佬/来我家过年的想法/还像伊朗担心无人机一样/随时仰望天空/看是否有九头鸟飞过。我觉得这是一首很好的现实讽刺诗,特别是最后一句,有诗的韵味,又很有力量。上网看看,发现诗作者陈衍强因为这首诗被骂上热搜,作者也因此而道歉,这实在是有些荒诞。人们是读不懂讽刺?还是听不得讽刺?
最近日子过得有些慢,一天天的焦虑中来到了2月7号,一个消息在网络发酵:李文亮医生去世。李文亮是谁?头一天我还不知道,但信息铺天盖地。我看到了这个医生带着口罩的照片,他的素描,甚至躺在病床上手持身份证的照片,还有他在公安局签署的训诫书。歌颂他的诗歌称他是武汉八君子,送别他的诗歌说他是英雄,……
原来他就是在朋友群里说“武汉海鲜市场有7例SARS病例”的武汉八位医生之一,被指控散布谣言,受到公安局传唤,签了训诫书。
……
“至此终止违法行为,你能做到吗?”
“能”(红手印)
……
“你明白了吗?”
“明白”(红手印)
……
被训诫人:李文亮(红手印)
他不是什么英雄,但他更不是懦夫。他是和我们一样有良知的普通人,他关心朋友,所以他说了真话,那是他的所见。他也是一个和我们一样无助的普通人,他签署了训诫书,“明白”面对强权得低头。他在自己的岗位上殉职,同其他在这次疫情中殉职的医生一样,但他的际遇让人感到分外悲凉。生前因言受辱,身后很多纪念他的文章在网上被“和谐”了。今天朋友传来她同学的填词,《金缕曲 暗夜》,悼李文亮医生的离世。词牌选的合适,词也写得烈切。朋友年轻些,想必同学也年轻,自然有那样的造句,几年前我也是。关于这次灾难的抒发是怎样用力、遣词、扼腕、掩泣都不会显得过分,只有欠火候。想过要写点儿什么,但突然有种文字的无力感。不抒发了,只是记录吧。
都说网上的消息不真实可靠,这次在网络上消息看多了,也的确对比出了一些问题。一月底看到一则美国制药公司Gilead关于2019-nCoV的陈述,说到他们公司正在研发的药物Remdesivir已经被证明对MERS和SARS的某阶段研究有进展,而这两种病毒与2019-nCoV有很大程度的相似度。据报道,美国的一例2019-nCoV病人在病情严重时同情用药使用了Remdesivir,症状减轻。虽然这个药还没有在世界任何地方获得过许可和批准,也没有就药物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做临床验证,但美方正与中国卫生部门合作开展随机对照试验,以确定其对此次疫情是否安全有效。事情本来是很清楚的,但很快各种标题党消息,歪曲事实的消息就出来了:“好消息!美国刚研究出抑制冠状病毒药物,为了帮助我们,他们直接把药物专利给了中国……”“抗疫不能寄托神药,美国真有神药还紧张什么?还对中国禁航禁入干什么?……”就为这个话题双方又能舌战一番。这次是因为看多了我看到了真神,平时如果仅读了这两类文章,还真不知道该信谁的。所以一般情况下就只能是谁都不信。
另一个热点话题是病毒的来源。学理工的人有愿意钻研的毛病。很多访谈节目都有各方病毒大神做背书;甚至有人挖掘出某年某月某日第几分的的新闻联播片段来提醒人们;一些文章如福尔摩斯探案集一样集中了abcdefj诸多疑点让你破案。搜刮了脑子里肤浅的关于病毒的认识,利用这些陌生的信息来源去下判断几乎是不可能的。其结果是丰富的主观联想让人细思极恐。人啊!
武汉封城的生活一定不易,看到网上有一首歌:我的城市病了我依然爱它……“那是武汉封城之初所作,很悲情,看得听得心里难受。再往后,读到一篇《武汉女生的真实日记》,看完心里更是堵得慌。短短二十天,一个温馨完整的家庭家破人亡!相信这次瘟疫中会有很多这样的家庭。真要说那句以往觉得有些矫情的话了:天佑武汉!天佑中国!
今天的确诊人数是40239人,死亡909人,这些是统计数字,更是活生生的人。面对着这张全国疫情图,不想再写了。
2020.2.9 夜
歌曲《武汉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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