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ne 9, 2024

岛屿 —— 池上日记



        蒋勋老师的《池上日记》把无数人带到池上,我们也在其中。知道蒋勋老师已经十多年了,他早年留学法国,就读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研究西方艺术史。听过他的很多谈艺术、谈美的讲座,深入浅出,他是我了解西方艺术的启蒙者,他的美学观给了我很多启发。知道了蒋勋老师,也读了他的一些书:《美的沉思》、《孤独六讲》、《岛屿独白》、《吴哥之美》、《少年台湾》、《此生》、《池上日记》,老师的音频视频通俗易懂,细腻含蓄包容;而文字洗练且有棱角,颇有文人情怀。人总是多面的,不端着,也不自我压抑,挺好。十多年前有一次,一位朋友问我:你是蒋勋的粉丝,我先生要参加蒋勋在UBC的记者会,你有问题想问吗?谢绝了朋友的好意,我说我不是他的粉丝,也不会是任何人的粉丝。我喜欢读他的书、听他的音频,只是因为与他的文字和腔调有共鸣。粉丝、偶像在我都是很可疑的一种表达,粉丝对偶像的崇拜总是让我不以为然,我只愿意把蒋勋当作老师、当作知音来看待。经过对领袖极端个人崇拜的年代,所以反感任何意义上的崇拜,崇拜是仰视的,会失了人格平等。2014年蒋勋老师作为艺术家在池上驻村两年,便有了一本厚厚的、亦诗亦文亦画《池上日记》,它描述了池上的山水稻田乡民与老师的思索,从此,花东纵谷、海岸山脉、中央山脉、大坡池,龙仔尾、一百七十五公顷没有被切割的稻田、稻田音乐会、云门舞集……成了我熟悉的词语。
        海岸山脉和中央山脉间的狭长谷地,被称为花东纵谷。由新武吕溪冲积而成的这片肥沃平原,雨量充沛,成就了著名的优质池上米。终于,我们来拜访她了!第一天入住民宿,就被送了两个易拉罐的池上米。          
        清晨五点多,出民宿右拐,两分钟,我们已经骑行在去往大坡池的田间道上。晨雾低伏在青苗上,远处海岸山脉的山脚也有它的身影,中央山脉更是被盖在它厚厚的面纱里。天光渐亮,云霞明灭,山脚的云浮上树梢,缠绕在山腰,东方不再是冷冷的青灰,而是暖淡的粉红。环顾稻田、湖泊、山脉,如入诗境。池上乡坚持不在田间道路架设路灯是为了保证秧苗不受光污染,能够自然生长,在当今,保持农村原始状态的坚持是非常艰难的,因此而难能可贵。正值青禾季节,池上没有稻浪滚滚,没有云门舞集在田间的表演,当然也就没有秋收艺术节汹涌的人流。据说,人口六千的池上在旅游旺季时一天卖八千个便当。有观光客发现,卤肉饭便当的卤肉外面酱油色,里面泛着白。“有钱为什么不赚?”淳朴的池上人面对灭顶的人潮,也是不能自恃的。我们没能脱俗地吃了闻名的池上便当。午餐时间,火车站近旁的网红便当店里只我们两个客人,虽说谈不上多么好吃,还好,卤肉确是卤肉。店里有一面墙贴满了游客在便当盒盖背面写写画画的即兴作品,蔚为大观。
        骑行的10公里田间道路,只允许农用车、摩托车、自行车和行人使用,农民起得早,有些已经在地里干活了,而游客大多还在睡梦中。仲春时节,清晨池上的田野是我们的,可以自由驰骋,实乃快意加得意。没能看到云门舞集,起初还有点遗憾,但想想,有一失,必有一得,我们还是更喜欢看到池上最本真的样子。骑行中我们不时地停下来,看看这,瞧瞧那。大坡池畔有一个命名为《等待》的大型装置艺术很有创意。一个巨人交手坐在草地上,好像是走累了,要在池畔歇歇脚。太阳突破浓雾的封锁来会巨人,千里万里,我们也来了。一路遇到好几个稻米达人的铭牌,上面写着姓名地址电话,稻田面积,获奖时间,耕作心得。每一个我们都会停下来细读,铭牌设计有匠心,中空的米粒形孔洞像是一个视窗,报道地是稻田的实况。种田与文化沾上了边便是耕读,就有了意思,是历代中国文人的理想国。伯朗大道旁的相框和提琴太过强调设计感,有点儿文青范儿,当年的文青早被解了毒,越老就越不那么青睐这种调调。
        有过儿时在四川的经历,我对稻田不陌生,走在田埂上,周边的一切都有亲切感。纵横交错的水渠(台湾叫水圳),不放水时,静水反映着天空;放水时,哗啦啦的水声在静谧的清晨格外清亮。渠水唱着歌涌进稻田,喂饱青禾。沿着水渠走,垄上行的曲调自然而然地在耳畔响起,上世纪的台湾校园歌曲现在听来有了当地人爱说的古早味。现如今台湾农民不再有暮归的老牛,他们来去都骑摩托车,风驰电掣;还用无人机撒农药。又说回那175公顷稻田,当一切都在向着现代化迈进时,池上农民保留下来的这区区一百七十五公顷没有电线杆的稻田成了稀罕物,让池上成了明星。宏观地看,是可喜还是可悲?想起初到加拿大在英语课本上读过一片短文:周末,父亲带着年幼的儿子乘空中公交去一个博物馆,参观那里保留的一小块真草坪。孩子见到草坪欢呼雀跃,兴奋不已,因为他只在文学读物中读到过关于草坪的描述。而父亲见状沉默无语,他想起小时候随处可见草坪,自己家后院就有一块。这是一篇科幻小短文,对我的冲击可谓强烈,直到现在都没有忘掉。没有光污染的池上米好吃,没有光污染的池上稻田好看,所以大家都来看池上了,池上会不会被游客污染,失了本真,像那块未经卤制的卤肉。
        池上在岛屿偏南部,三月底,气温已经是摄氏31度了,很热。我们从户外转到室内,去参观由60年老谷仓改建的池上谷仓艺术馆。一进门,就是蒋勋老师的大幅油画《山醒来了》。朝阳还没有从山背后探出头来,但已霞光漫天,青绿的山峦醒来了,舒展腰身,做起舞状。我从蒋勋老师的绘画中可以看到莫奈,还有马蒂斯,印象派野兽派兼具,线条简洁奔放,大剌剌的,完全不是他言说时娓娓道来的细腻画风。我很难说自己有多喜欢他的画,但我喜欢他的真。他的画还是耐品味的,别具韵味,自成一家。变谷仓为艺术馆是蒋勋老师和台湾好基金会乡村改造的好创意,由许多外来艺术家和池上乡村民共同打造。谷仓艺术馆不断记录着乡村生活中人们的喜怒哀乐,农民自己画自己,画乡村生活的富足平安;驻村艺术家给出别具一格各种设计,参与并引导乡民与当地中小学生一道描绘池上的田园牧歌。虽然从来没有纯理想化的耕读生活、文化农村,但池上还是带给都市人很多乌托邦式的想象与示范。整个艺术馆参观下来,感受很美好。
        从民宿的招贴广告上看到,下午在大波池畔的活动站有民间艺人演奏,以为是台湾民谣,去了以后发现是用萨克斯演奏的外国音乐,好听还是好听,只是不大应景。转而与工作人员聊天。值班的是个很有个性的台北姑娘,她说来池上工作七年了,喜欢这里的慢生活,再也不愿意回到大都市。姑娘穿着有些落伍,运动鞋不仅旧,甚至有些破,但谈吐不俗,听得出,读了不少书,也有一些自己的心得。姑娘说自己是外省人,祖父母来自湖南,四九年来台后一辈子没能回到家乡,但她父母回去过,也去过大陆不少地方。“你呢?”我问她。“我没有去。”她答到。“没有文化认同吗?”我问得小心翼翼。“还是有,只是我没有行动。内心一直觉得自己是中国人,因为从小家里就是那样教的。”她回答得很直爽,也很坚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是聊天聊到一定深度,旅行中我们一般不去碰触这样的敏感话题,除非对方主动说。当代年轻人比我们当年强,有理想,有思想,更有自由选择生活的权力,可以在精神物质上都不随波逐流。旅行中最精彩的就是看别人怎么生活,同时反省自己的生活态度,然后作必要的调试。这份机缘永远是可遇不可求的。
        下午和姑娘聊天,她推荐我们去参观乡公所米厂。我们还看到米厂旁边的台东客家文化园,新冠的原因吧,园区闭门谢客,有些凋零荒废。傍晚又去了龙仔尾——花东纵谷的边缘、海岸山脉的尽头,那是蒋勋老师新冠瘟疫期间的避难所。池上龙仔尾的晚霞映照在稻田浅浅的水面,霞光把田畔的毛毛草都染成了粉红色……
        晚上,领略了臭到不能入口的臭豆腐面和香气扑鼻的油渍香椿拌面后,又去大坡池畔的活动站听艺术讲座。路上捡到一个测血糖的保健袋,把它交给下午认识的姑娘。姑娘特别负责任,找来警察多方打听,终于物归原主。讲座通过放一些视频,介绍西方音乐音乐与美术,基本都是我们熟悉的内容,因此早退。本打算夜行大波池,找一些想象中的浪漫,但那晚没有月光,到处都黑乎乎的,所谓黑人在黑夜里抓了一只乌鸦的笑话就是池上的夜给我的印象。不感受夜的黑久矣。
        第三天一大早我们又去了天堂之路,内心有惜别之感,这是环岛一路都没有的。天堂之路游人寥寥,一个穿牛仔装、颇有几分姿色的长发姑娘骑车到跟前,请求帮忙拍照录像,我一一答应。姑娘很猛地骑车冲下大路,骑了一段,又折返冲了回来,她骑得很带劲,青春活力四射,深深地感染着我。拍照时,她在瞬间很放飞自我地变换了十多个动作,流畅到不加思索,而且所有的动作都不做作,那么自由自在,我忙不迭地为她抓拍。几天后在台北桃园机场,我们坐在椅子上收拾东西准备过安检,一个姑娘过来问旁边的椅子是否有人,她能否用一下。一抬头,“啊!我认识你!”我脱口而出,她却愣住了。“在池上的天堂之路,我给你照过相,记得吗?”“啊,想起来了,阿姨真是好眼力,好记性,戴着口罩都能认出来。”“是啊,戴着口罩都能认出来,就凭你这双眼睛。可见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之后我们简单聊了一下。姑娘来自香港,台湾之行一周基本都在池上。她说喜欢乡下的安静,不喜欢都会的喧嚣。她要赶飞机了,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开。看着她的背影,我对先生说,这姑娘就像一阵风,很快的刮来,又很快地刮走了,有意思的是竟然两次刮到我们身边。茫茫人海,与什么人相遇是注定的吗?相遇两次呢?与陌生人成为朋友大多无为随缘,与朋友保持交往呢?


2024.6.9
































2 comments:

  1. 這位風吹來的姑娘,遇到你,算是找對人拍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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