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 · 时差
如往年一样,启程的日期是学生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是个星期五。
航班是暑期增加的,飞北京,时间在中午。头一次坐Airbus A330,相对于坐过的其他机型,这个飞机座椅小而且硬,座椅间距逼仄,就觉得两条腿多余,不知怎么安放。
享受过一年乘海南航空回天津的舒适和方便之后,再没有那个殊荣了。大都市天津没有足够的游客添满这条一周三飞的航线。
这个点钟的飞机最睡不成觉,除了闲杂事等,时间够看三个电影。第一吸引我的是贾樟柯的《江湖儿女》。这次不比看《三峡好人》,看完了全部。贾导的这两部电影有些相似,立意和叙事的调子都很晦暗,人物塑造和摄影也是同样,却很真实。第二部的片名记不得了,是一部外国电影,内容还很清晰。老先生在妻子去世后突发老年痴呆症,住在儿子家里,与儿子媳妇产生矛盾冲突,发生了一连串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小孙女如爱的小天使一般带着爷爷重返威尼斯去寻找老夫妻当年的青春岁月。最终老先生浸淫在儿孙两代的爱潮中,愈发糊里糊涂。影片在这样一个家庭片中加足了当代电影的各种时髦元素,比如穿越,飙车等。第三部片子看地是什么,乍一想竟然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这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是不是老年痴呆症的早早期症状啊。仔细回忆,记起来了,是《Mary Poppins》。轻松愉快的音乐剧,所以在脑子里不占空间。
回程的航班是半夜时分起飞,很少赶上这种时间,溜溜睡了一程。晚上九点多到家,这觉就别在睡了。这些天,夜里只有两三个小时的觉,有一晚朋友来喝茶聊天,然后我就压根没睡意了,一夜无眠,只好第二天白天补,黑白倒置。睡不着觉干什么,爬起来码字吧。好久没写什么了,想写写。
时差愈发难倒了。白天做事驾着云一般,好在现在不用开高速去上班,困得直掐自己的大腿。
生病 · 气候
离开摄氏二十度的温哥华,扑进三十八度的首都机场,祖国的拥抱是何等的热烈。大约十年前在机场火车上就注意到的大国之门的标语更加地醒目了,而蓝天却更少了。这次回去三周,不甚蓝的天只见了两次,其余的日子都是乌乌涂涂。
六月天已是骄阳似火,最高的最高气温达到过40°C(天气预报说是39.5°C,打车时汽车显示外部气温43°C),最低的最高气温也在三十一二度左右。入伏后更是湿热难耐。
到公婆家第一日嗓子疼,第二日发烧,第三日失声。去抽屉里找药。老人们几年没感冒发烧,没找到可以吃的药。哥哥拿来一塑料袋药,西药消炎药若干,中药感冒药若干,都是不熟悉的药名。国内的药在不断更新换代,以前的常规药早不见了。还拿了姑鸟皮,说是泡水喝去火。出国多年了,不再像过去那样习惯性乱用药,掂量再三,觉得还是不用药吧。或许就是不适应气候和空调,休息得不够。只要多喝水,多吃维生素就会靠抵抗力好起来。喝了一天的姑鸟皮水也因为过敏停止了。可随后是无休止的咳嗽,咳得气不够用,咳得不能入睡,咳得嗓子和前胸后背都很难受。心想这样或许就不是普通感冒了,会不会真有炎症,比如咽炎。无奈去了医院。果然自己最知道自己的病,让我说着了。吃了消炎药和清咽滴丸,七天,解决战斗。不成想,好了没几天,也是因为自己疏忽,忘了带罩衣,加上大巴上的空调过凉,来了个二进宫。游览成都,连第四人民医院都参观了。
不只是我,先生也因为太自信,不穿外衣进超市,招摇一小时,到家就发烧。好在叶大夫判断正确,加上他本身体质强,一大碗红糖姜汤水灌下去,第二天就健步如飞了。
生病生病再生病,这一趟俩人比着赛着病,临去机场前还都出现了中暑症状,呕吐。其结果是轻装上阵了。
十多年了,每次回去都是在公婆和父母两处奔走,酷暑或严冬,瘦弱如我却坚强如钢,身体从没有趴过架。这次回去有些异样。省亲少了一个目标,多了一份松懈和空落。一切都不同了。四婶告诉我,天津老话说,妈妈不在,不顺三年。想想去冬以来的林林总总,或许真是这样。
回到温哥华的第一夜,清风吹拂下,望着窗外被树林掩映的一轮明月,望着,望着……
这里是多么好的人世间。
这里是多么好的人世间。
人世间本该如此。
人到底想要些什么?
公公 · 婆婆
公婆都八十有四,他们的身体状况在这个年龄算是很好的,三高一个都没有,很少头疼脑热。平时日子过得平静无澜。他们有孙子孙女,两个四辈儿。含饴弄孙,理想的老年生活。
今年回国三周,除去一周我们跑去成都,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家里与公婆朝夕相处,其间有温情,也有无奈与烦躁。
婆婆更容易忘眼前的事,却更记得清过去的事了。总是念叨小时候住在北京西单后牛肉弯儿胡同时的事。说胡同里住着一个高丽人,家里养了条大狗,孩子们上学害怕,就都绕着他家走。婆婆说高丽人是日本人的走狗,整天耀武扬威地,大家都不敢惹他。后来竟然有不怕事儿的把他告了,高丽人只得杀了狗。孩子们不用绕道上学,都高兴了。婆婆回忆起往事就像个孩子,各种情绪都挂在脸上。高丽人与狗的故事讲了多遍。
公公思路清晰,只是耳朵很背,有时打起岔真像是在说相声。公公调侃婆婆:又说你的后牛肉弯。婆婆不乐意了:怎么就不能说?怎么就不能说!谁没有小时候呆过的地方。就你们天津人还总爱说什么什么大街,什么大街呀,你那个西沽大街到了北京就是胡同。老太太言辞犀利,就是偷换了主题。公公遭了抢白,也并不反击。老两口常常逗个闷子。不过婆婆的这种表情和口气都是我不熟悉的。语文老师的职业训练让她一向说话严谨,情绪有所控制。老了老了,骨子里的皇城根百姓的自豪感一不留神就行之于色了。
婆婆忘事。每年我们都会陪她去超市逛逛,买些日用品和吃食。这也成了我们回来的惯例。以前买东西,她争着抢着付账,现在不再这样,角色已然转换。我们买回各色洗碗布,告诉婆婆,粉色用来刷碗,其他颜色是擦桌子的抹布。这件事被要求重申五六遍不止。婆婆望着我,说又不记得了,一脸无辜的表情,让我心里隐隐的酸楚一下。不知最终是否记住了。
夏天家里人多了,白开水的消耗量就大。婆婆总是盯着白瓷凉水罐子,快没了就凉一罐,还把几个我们外出时常带的水瓶也顺带灌满。她自觉把这当成一个很大的任务来认真完成,似乎也会有些压力。每每给我送来一瓶,还念叨着,电视里买什么白开水,咱不用买,家里就有。过不一会儿又送来一瓶,因为忘了前面那瓶了。临走的前一天娘俩说话,婆婆突然问:你去年冬天得了什么病?我说是胆结石,胆囊炎。做手术了吗?婆婆问。做了。现在好了吗?已经好了,您放心吧。婆婆是有些开始犯糊涂了,但糊涂中她也是惦着我的。
这些年回去年年收拾,虽然家里的物件基本上都有一定秩序,但还是架不住一年的积累。每次回去我都要扔一部分废品。那些整整齐齐用猴皮筋捆着的旧牛奶袋,废报纸,空瓶,空茶叶罐,过期的药,用到变了色的刷碗布和抹布,各种包装盒,一次性饭盒筷子。还有桌子台面上又被铺上了报纸塑料布一类的保护层。每次卖废品都能收入几十块钱。家里其他人从不碰这个活儿,说只有我回来才能如此杀伐斩断,而让公婆没有怨言。霸道儿媳妇是也。公婆也会偶有微词,说什么什么东西找不到了,肯定是被我扔了。但他们更多的是包容,是知足。以往三下五除二就搞定的事这次也可能是刚生完病,干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父辈已经老了,我们也开始了。
空调开了大半天,傍晚会开窗通风。公婆有一个习惯,睡前一定要把所有的窗户关紧,再在窗户滑道上拧上一块不锈钢卡锁。防贼。厅里蒸笼一般,卧室即使开窗也是让人大汗淋漓,要不就得选择开着空调睡。
关电视必关电源插线板的总开关。微波炉用完,必关插线板总开关。从不习惯开卫生间的换气风扇。洗衣机一定要蒙上两个大黑垃圾袋,怕溅上水弄坏了。他们有自己的生活秩序。
电视从早六点上班,到晚上十一点下班。最被关注的是天气预报,每次开始前老两口都会互相提醒,婆婆准备好纸笔,中央台记录一遍,天津台再记录一遍,然后核对。有时会为23度到35度还是24度到35度反复求证。以前我们还开玩笑说,气象台都不知道咱家还有个监察机构。这件事已经做了几年,我们只是旁观,不再说什么了。
今年的六月天已经非常炎热,午间外面如流火一般,院里少有人走到,树的枝叶纹丝不动,鸣蝉也不再聒噪。家里电视节目基本锁定在新闻和几个战争电视连续剧频道,终日炮火连天。我看着那些现代装束发型的演员们歇斯底里地打着日本鬼,觉得无聊,内心烦躁,而公公婆婆则看得津津有味。那是他们的生活。前几天朋友说欣赏她87岁的老父亲还追剧一样地追一些时论节目,而且认真地思考,认真地困惑,搞得自己很苦恼的样子。说实话,我也很欣赏这位老先生。但回头再想想,又好像很难说清。所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各取所需。谁又能说谁更高级,谁更有意义呢?
公公婆婆的生活有着所有非健康状态的健康。他们整日看电视不活动;饮食多糖多盐,每天早晨喝咖啡加两大勺糖,看地我咂舌;公公吸烟,婆婆一辈子吸二手烟,也曾为此做过努力,闹过矛盾,无济于事,以前有时还去阳台抽烟,现在是堂而皇之地在厅里的躺椅上喷云吐雾,早已没有任何忌讳;公公喝酒,非二锅头不喜,量不大,中午必喝,花生米就酒,喝着喝着,饭菜就二马一虎了,下午饿了再吃些点心;很少吃水果,理由是小时候家里穷,没吃惯,水果必得放到烂了扔掉或者快烂了才吃;本来蔬菜就吃得少,婆婆这些年喜欢吃肉,蔬菜吃得更少了,大便干燥,宁可靠药物调节,也不愿改变饮食结构,劝说无效。听起来他们似乎有所有不健康的习惯,但他们的确又很健康。也曾是文人,除了偶尔写写毛笔字,没有文人的种种嗜好;也希望健康,但一切随性,不为了什么刻意去做什么。他们的生活很松弛,很安宁。几乎做到了无欲无求、无为而治。
公公一向理性随和,这些年却变得冷峻有个性。回到家我们总是希望帮着做些什么,起码不增添负担。一日三餐总要抢着做,去年我都还能频频得手。虽说有时做饭和公公的方式不同,比如他质疑我做汆丸子不加酱油加很多淀粉。我说我做好以后您试试看怎么样。结果是得到认可,说以后家里再做汆丸子可以用这个方法。但今年公公拒绝我们做饭。他自己做完饭却累得不想吃,说浑身疼。我相信这是事实,毕竟八十多岁了,大热天操持一顿饭不易。我好不容易争取到一次做饭的机会,便又做了一次冬瓜汆丸子,公公竟然没有吃。第二天我试探着说是不是我做的不好吃您才不吃,他很坦诚地说,人老了毛病多,自己做得太累,不想吃,别人做的不对口味,也不想吃。你们不用管,我就这样,不要紧的。
我们怎么能不管?可又该怎么管?
回家了,总是希望多聊聊天,让他们开心。他们每天早晨沏上一大碗咖啡,端到茶几上边看电视边吃早点。早间新闻其实和晚上的新闻联播差不多,都是些领导人的个人秀和官话套话,他们依然看得很认真。我们说在饭桌上吃吧,难得大家在一起,再说吃饭看电视对身体也不好。起初的几天还有些拘着,勉强坐在一起吃早点,之后就又回到茶几上了。只好由着他们。他们吃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一国两制。公公闲聊时提起老同事的孩子从国外回来,早点还要吃水果,老同事说不习惯。我们也是早点吃水果一族,他们自然也是不习惯的。早晨我们切了水果也给他们端过去,他们偶尔会吃,但基本上都是放到晚上以至第二天还想不起来吃。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那套是最好的,但谁也改变不了谁。关心则乱,当关心不成时也就只有依从和默认。
回天津我们都会出去买几次早点,果子烧饼豆腐脑和锅巴菜,各样尝尝也就可以了。每次我们去买都会给公公带一份,他不常吃,但很爱吃。从成都回来的第二天,我因为夜里咳嗽没睡好觉,起来晚,婆婆已经出门去给我们买早点了。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端一锅热锅巴菜,万一摔一跤还了得,先生赶紧跑下楼去迎。婆婆只买了两碗锅巴菜,说是专门为我们买的,公公不吃。这让我吃着很内疚,怎么就没早点儿起来呢。婆婆不记得我不吃辣,锅巴菜里还要了辣椒,我边吃边咳嗽,对着先生直做鬼脸。四川一趟都没碰辣的,而这碗辣锅巴菜是必须吃的,否则对不起婆婆的一番好意。每次吃锅巴菜豆腐脑公公都会在一旁说,用锅去买他们给的卤不够。我想他其实是知道我们不喜欢商家用塑料袋装热豆腐脑和锅巴菜的,只是要表达一下看不惯我们的做法吧。表达就表达吧,再买锅巴菜我们还是会拿锅去的。亲情中其实也会掺杂些琐琐碎碎的碰撞。
公公几乎是一整天都和电视交流,只有中午吃饭喝了酒话会多一些。这次说起他的奶奶来,蛮有趣的回忆。西沽王二奶奶是先生太奶奶的绰号,说是因为为人仗义,在那一带颇有些名望。王二奶奶曾经收留过去世的结拜姐妹的孩子刘秉哲,后来那孩子做了铁路工人,当了八路。天津解放第二天,侯警长来家里挂军属牌匾,还给了八十斤小米,弄得全家老少左邻右舍不知所以然。原来是刘秉哲跟着解放军进城了,告诉组织说西沽的王二奶奶家就是他的家。说你侯警长不是国民党的警长吗?不是,原来侯警长也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八十斤小米在那个年代是救命粮。送来救命粮的刘秉哲却从未露过面。王二奶奶的故事听起来很像红灯记里的李奶奶,那个时代穷人总是帮着穷人的。先生就有个姑姑也是当年他爷爷收留了工友的女儿,养大直到嫁人。到现在姑姑家的孩子们逢年过节还都来看公公。我喜欢听这样的家史。曾经试探着问过是否愿意回忆一下过去,我们可以给做一个记录,回答是不置可否,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天先生感冒发烧,我去给他熬姜汤。端了一大碗姜汤进来,看到婆婆坐在床边拉着儿子的手在说话。母子牵手的一幕是动人的。但人的感情往往是挺复杂的,看到这情景,我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连自己也搞不懂。我坐在椅子上等着姜汤凉一些,有一搭无一搭地插话。先生的这双超级大手从十八岁便捕获了我。我们比过无数次,它比我的小手长一个半指节;谈恋爱时,冬日的海河边很冷,它可以把我冰凉的小手整个包裹,它总是那么温暖;有时它也会假模假式地拂去公园长椅上的尘土;它牵着我爬山,我恐高,就把整个人都交托在这只手上;他握着方向盘把我带到天涯海角,我们一起看世界;它是有力的,轻而易举托起儿子,把他放在肩头;它是灵巧的,家里的一应设备它都能修理;它用草珠子给我穿过一个小手包,给我缝过衣服也裁过裤子。总之我一向认为这双手是我私有的。以前我竟没有认真地想过,在我之前,当它还是很小时,是被另一个女人领着,抚摸着,亲爱着。这双手在我之前原本是属于婆婆的。娘俩说着话时,婆婆不停地摩挲着先生的手,这是以前不曾有的。自打我进了这个家门,很少见到婆婆对儿子示爱,但这几年人老了,对孩子的依恋就强了。有时打两下,嘴里念叨着,打两下臭儿子心里高兴。我自己也有儿子,现在是儿媳,今后是婆婆,每个人都有多重角色。我就在想,我下次是不是有必要不跟着先生回去,好让婆婆有与儿子独处的机会?
酒桌上公公还谈起了身后事。公公说要效法我父母,今后丧事一切从简,不设灵堂,不搞仪式,不通知亲友。可以考虑树葬或海葬,更倾向于海葬。公公说,我也会游泳,到时带着你妈妈还可以游到加拿大看看你们。公公不无幽默的话让我听了既佩服又心酸,却不知说什么好。我相信,面临终极问题,没有人是能彻底想通的,但怎么面对和怎么处理是人生观最最真实的表达。
我们要走了,他们一定坚持下楼送。话不多说,可留恋之情溢于言表。为了缓解气氛,弟媳开玩笑说,您也跟着去加拿大吧。公公说,别着急,海葬时就去了。没人能接上下句。
每年省亲都会有很多事发生,今年记述地比较详细,其实也只是十之一二。
2019.7.18
写的都是些家常 但意味深长 好几处 我都很有共鸣 写婆婆拉着儿子的手 与媳妇对先生手的联想 这段尤其精彩感人 叶子文采 淡中有真味
ReplyDelete绿园,谢谢鼓励。随着年龄增加,饮食清淡了,文字也清淡起来。有时会想,这两者是否有一些必然的联系呢,应该会吧。
Delete叶子的笔也越来越沉了,高度共鸣。
ReplyDelete看见绿园,问候一声。
冬儿,我笔写我心。心沉了。
Delete好喜欢这篇! 有类似的经历, 却写不出像叶子一样的文彩。
ReplyDelete谢谢Amy,居家过日子,相信大家有很多类似的经历。对于以生活记录思想感悟为目的的写作,内容或许是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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